灌装月
-其一
我记得,于幼时,我常常仰视天上的月。
凄迷的,皎白的,圆润的月。
读过一篇言语,说的是井中之月,触不得,捞不到。
我却是不信:捞不得的是“井中月”,于是我便去找池,找河,找湖,找江,找海……却是,仍是捞得到的只有或是浑浊,亦或清明的池河湖江海水而已,而那月,化作星屑,又随着伤痕的平复,渐渐弥合……
便是,我信了,就随她去……捞不得,不得便是。
日子复日子,层层叠叠重置在一起,年纪便是垒了起来。
忽的一日,我闲暇之余,无事边去过去捞月的小河边溜达,捧着茶杯,装着咽炎药用的胖大海茶。
我喃喃着,嗤笑着幼年年幼,嘲笑着捞月却逸月。
“傻。”
我骂自己。
“蠢。”
自己骂自己。
在笑的泪花溅起时,在眼角的雾气里,我想着手边无意一瞥……
!
!!
!!!
月。
月!
我捞得了月,就装在手中的杯罐中。
浮在泡开了似猕猴桃色泽的胖大海上,突兀处犹如礁石般矗立着,顶破了圆饼月里,于是我稍稍倾斜杯底,这月又复而饱满开来……
天!这月,就在我手中……盛的住却捞不得!
是啊,幼时用的是玻璃罐……没有底的透明容器,这么能扛得住这般明丽。
我欢喜的用手把她捂着,生怕她会逃开了去。
回到家,我便急急用密封袋把这茶杯裹了又裹,再用封胶黏住每一处缝隙,最后,在拿石膏,把她封在一座雕像里……
满意的,我点点头端详着这雕像……她就在那里,逃不开……逃不去!
很好,我又起身出门去,欲去找些石蜡,把这雕像从头到脚全部涂一遍,要让她的气味……连她清澈的气味,都散不出来。
于是我出门,于是我抬头……于是我……仍看见了那高悬着的……月……月!
怎么会……不可能!
我有囚住她!
她这么会逃走……她逃不了的!
疯了似的,我连摔带打的跑回家把雕像砸个粉碎,扒开封胶,扯碎封袋……不可置信的,偷偷瞄着里面……
茶水,还有,胖大海……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月呢?!
月呢?!
我的月呢?!
是我密封的还不够彻底?!
我愤怒了,抓起一边的铝罐冲了出去,又到那河沿,舀上水,盛上月……
仰头,天上的月亮仍在,但我手中,仍握着她……
明白了,果然是密封不够……我想起了公司里的装罐机……这个铝罐……哈!
捂着罐沿,带着这铝罐,这水,这月,我狂奔到机器前……把她封了进去……
对的,就是现在我床沿边的那罐子,她一直陪着我,绝对跑不掉。
而前些天,我看见了双美丽的星火……我也要得到她。
——明天,最迟后天,她就会和这月亮一般,陪着我,在我身边。
——Baca
-其二
我凝视着她,凝视着,这双眼睛:
这两颗沧桓的明夜,这两只凄惘的璃月;
这两朵翻腾着的星河涡旋,这两粒高悬着的翡翠烧蓝;
这两片云,这两滴露,这两团雨;
这明丽的,圆润的,奇清的,瑰逸的,情迷的;
这梦曦悟暮的,这夕拾朝花的;
这烨煜。
这绮妤。
这珂玥。
这玑珠。
这璀璨的、绚烂的,这我的……
这我的,我的……
这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这我的她,她这是我的。
这双眼睛,丢不去,陪着我。
……会一直下去,我的……她。
盘旋着的阑珊,隔空……隔着透明的幕,凝视着我……就好比我凝视着她那般……
我唤她:“喂。”
她笑而不答……她虽未动口唇,但眼中的笑意难掩。
“是啊。”
我也微笑着回应,轻抚着那层幕。
她眼里笑意更浓了,从脉络层到血管网;从虹膜到睫状体。
轻笑着,肆意着,自神经束蔓延至整个眼房……
似是,似是连晶状体都暖意的笑着抖动了起来。
“哈哈。”
我也陪着她笑,笑了有许久,笑道她勿言……
啊,也是,她向来都不会和我说聊谈天便是。
咳,咳咳。
我便止住笑,便又来回摩挲起着这透亮的夹隔来……
我讨厌这隔开我们的屏障,我讨厌这!
我要!
了当的!
直接的!
……轻轻去触扜她的柔嫩,慢慢来抚摸她的滑弹……
却是,却又是不敢分开了这薄障去:
亦是我怕伤了她,亦是又怕被她所伤。
这飘渺的她,犹如清晨的露般,见不得风,会吹干了去;也是不得晒,怕晒枯了去。
也不得把玩,怕是会化在手心里;更不得抚触,哪怕只是轻飘如襟毡拂过也不得……一碰便碎,就是娇嫩如此。
只得待她,从绿荷叶尖滴答下来……于半空中,于碎骨前,于她眼中,透过她,看看她眼里颠倒的,梦幻的世界……她眼中的我,那些被灵魂,或是心体……或是什么东西,而扭曲过的光线……
她的世界,她眼中的……她的世界。
她眼中有我。
……亦……只会望着我一人。
看着这……这只能望着我的她,我又笑了:
自微笑转为大笑,自大笑转作放肆的笑……
哈哈哈哈!
咸甜的玩意儿淌到嘴里,我呸出去,又流进来,我便不再去管。
只是开心的……伤心的?
只是把她抱起又放下,放下再抱起……好似妇人得到了欢喜许久的珠宝,又好似,市集上的肉侩发现了只上好的屠畜般……
想要却舍不得剁碎它,再砍的浑烂……浊物和肉脂散落着……喷涌着热气,异味;吆喝,争吵;喧闹和哀嚎……还有!
肉味的鲜香……购了去,买下它。
做成汤汁,做成佳肴……咽下肚。
便是,这鲜香,这血骨皆都融入一体;
便是,无人可夺,再也无人可夺……
我的她,她是我的。
是我的。
是我的。
吁……
我长舒了一口气,随之去瞟她的眼睛:
我怕被她误会,也算是确认一下……
呀,还好,她眼里仍是笑意盈盈……仍望着我……还好。
……她总是这样,宽慰着我……还有别人……所以!
她总是会被那些狗一样的垃圾们缠上,误会什么!牲口!
但是!
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垃圾们再也不会和我争得到她救赎的眼仁……再也不会。
她只望着我,现在……也只能望着我。
躲不掉,移不开,这,湛蓝的眼睛。
这我的她的眼睛,有着瑰丽色彩的眼睛:
是朗空的颜色:天蓝云白;是蔚海的颜色:轻波卷浪……
呵!
多少次,多少次于梦中出现的这双明珠,不再枯涸的如此一直能如此陪着我……我也想能一直这样陪着她……
可是,不得。
在外面,另一位正在呼喊我。
不得再弥留。
因为。
她有和你一样……瑰丽的瞳仁……却也不一样的火热炽烈的绯红之色……
这热情的,明丽的颜色,我也会夺去她,存在着这里……与你作陪……
于是,想到这儿,我便要不再徘徊此地。
于是,轻稳的,我把盛着福尔马林溶剂的玻璃罐放回物架上,回身去,离开去,不再罔顾去看。
我是知道的,她只会一直看着我,我是知道的……
——那锁在透明的隔幕后的她的两粒璀璨。
——Bcac
-其三
于是,我便是深切的认识到的了这刀和剑的区别:
杀人和屠狗,前者是后者,后者为前者。
“敌人”……妨碍我的她自己……早已无力抗争,……用的是刀,屠狗的刀。
而“珍宝”,我收获她时,收获着这我的“战利品”时,用的是剑……轻吕,径路,长铗。
利锋,锐脊,宽锷,纫从,润腊……非也短匕。
我便小心的,轻柔的,生怕伤了这明媚的,慢慢把她取下。
却是!
这糟粕般的“珠椟”仍在挣扎……为了不伤到我的“珍宝”,我不得不再狠狠地刺向这团聒噪……
好死不死,非要去死!
狠狠地,连刺了两刀,……屠狗的刀。
一下柔软,一下硬脆。
成效是杆影立见的,连续激烈的抽搐过后,挣扎很快便平息了。
恼人的哀嚎尖叫也不再有……我知道,它放弃了。
我知道……我撬开了“匣子”。
亦是我不再去管这摊红褐色,加紧去取得我的“战利品”。
抹掉棱角,扣索支楞,轻抚她,从镶嵌着的孔洞里把她翘起来。
那些赤色的泥沙灰尘都视而不见,我只看着这灿烂的“珍宝”。
夺目,璀璨,晶莹……我词穷都无法罗列她的绚丽。
哪怕是这漆黑的夜里!
……我似乎甚至看到了我自己……或是,她照亮了我。
我把她捧在手心里,欢喜的看着……和她对视着。
我能感觉得到,生命的感觉……她在跳动着。
是开心么,庆幸自己被解脱?庆幸自己落得我这个归宿?
是啊,我是也开心的……我得到了你,于我手中,在我怀里。
是的,褪去了这皮囊……你再也逃不开。
我抬起另一只手,抹去嘴角的咸腥。
好好地,仔仔细细的检查她又没有受伤,再拿出早已配好的冲剂将她好好冲洗一番。
曜日般,她的光芒冲击出来……撇去了泥沙的遮蔽,她的明丽,哪怕是珠玑也触不可及!
我微笑着看着她,甚是仿佛看见了她也在对我微笑……
哈哈。
我不禁笑出了声。
我笑着把她放去了她的牢笼中。
阿,不,在她的宫殿里。
我再看看脚边的碎块……摇摇头,抱着她,把这糟践物踢到一旁去……
再见了,“失败者”。
再见了,“敌人”。
我把这屠狗的刀也丢在一旁,插在她原本的“王座”上……
——便是,离开了去。
——Bcac
-尾记
而实际上,这篇短篇是我在去参观完解剖实验和人体标本后写下来的……他们解剖后,各个身体部位就存在溶剂罐中……手脚,皮肤,心肝,眼舌……尤其是那双眼睛!
不知诸君又没有也参观过人体标本的猛士,我总觉得,那标本里……那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论我在展馆何处……我试着用别的展柜去遮挡,但也,丝毫无用……它的视线,犹如鹰隼蛇蝎,拐着弯,叉着道,恶狠阴毒的盯着我。我并不知何处有招惹到它(或它的主人),或是前前前世,或是拓扑学中的连锁反应……或是我心里有鬼有愧……我并不得知……于是我便惊颤了,我想要逃逸离开……却是!回到家,总觉视线仍随……所以,我便编造了这个故事,想要安抚我自己……或许……也能宽慰那几双眼睛?”
而事实上,这故事的结局不止其一,我设想过,更……戏剧性(?)的情节,比如:
“‘唔呀’,我似乎有听见她的声音,震惊着,她的牢笼……躯体便于我手中,脱手而出,‘噼啪’,散落着,飞溅着,泼洒于地。在干尘的水泥地上,很快便渗入下去,只留下一滩影子般的水渍和冲鼻的气味……黄褐色的气味。”
“我趴在地上问她‘是你么……是你吗?!’,她不答,而是转头去看地上的水渍……水渍,啊……我幡然醒悟。”
“在这水渍中,有那么一两滴,似是露水般,缩蜷着,伏在地上,我惊诧了:‘泪水?’她仍是不答,沉默和头顶风扇的呼唰杂糅着……是死般的寂静……连着这荧光灯管,似乎也黯淡了下来。”
“我来不及仔细思考,也顾不上被尖锐晶莹的碎片扎穿了手脚,只记得,要救她,想拾起,却触不得。”
“我心急火燎,便调制过新的罐溶剂,和她说‘快进来’。”
“却是,我却是似乎又听见了她的声音:‘那个囚笼?’她说。”
“‘不,我……’我哑口无言,不知所措的低着头,看着她,‘这是……不是……’”
“又沉默了,她。只是眼里的存疑不再,她笑意又砌了起来。”
“我明白,‘束缚’永远是错的……生前,死后,皆是如此……于是,我咬着牙,把手中的溶剂撒在她身上……酒也好,水也罢……拿来,用来祭奠她。”
“‘我会去自首’,我和她说。”
“——再眼看着,那洒落的两团星火,黯淡下来。”
——Bca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