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传暗香来
一
车过了一道又一道,在不知望见了多少盏红绿灯后,才在巷子口缓缓停下,我打开车门,缓慢踱步下车,拍拍大衣上的灰,便向眼前一下望不到尽头的深巷里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烟火味儿,好似能听到不久前燃过的鞭炮“啪嚓啪嚓”的喧嚣声,我在鼻前摆了摆手,想让这股味道散去,却又被手套散发的皮质味儿弄得皱眉——所以不再动作,把手放进衣服口袋里,依旧是快步向前。
“小姐,房小姐!您等等,屈先生工作繁忙,我们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秀香,你放心回去,子楠是不会怪我的,”我自觉脸上的笑容有些疲倦,却还是无聊地打趣道,“等会儿要是他见我,估计回去要指责的就是你了——当然,我可以给你说说情哦。”
于是我随意抛下一抹笑意,就轻踩石板路走进了巷子深处。
怕她还是担心,我临走时又朝巷外喊了句:“我已经二十一了,不是闺秀小姐了,别担心我,昀儿会照顾你的——”
走了挺久——大概与刚才的行车时候差不多,当巷子越来越深,温度也好似变了个季节时,终于有扇门堪堪入眼,这扇门平常得很,就连制门的红木和门上的斑点、积尘都与其他老屋毫无他样。我翻出口袋里的纸张,上边用钢笔墨水写着详细的地址——这还是从屈先生的书桌角落翻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如此神秘,让他连个大概也不告诉我。
看起来就是这间了。我这样想着,拿起中指与食指轻扣这扇门,回应我的只有粉尘掉落的轻微响动,里头好似半个人都没有。
我片刻后又扣了扣门,有点不耐烦:“房筠梅,找屈澄。”
木门这才缓缓打开,迎接我的是个男人,头发已经长到眉心处,皮质的风衣上好像落了一片雪,把原来优雅的黑色掩盖得消失殆尽,他整个人看起来不知憔悴了多少倍,只有与我对上的那双眸子,明得如火——所以我立马认出来这是谁,眉间也添上几分笑意。
“你来了。”屈澄半嘶哑的嗓音里满是温柔,又或是他的打扮令我太过惊讶,以至于我腹中想要质问的底稿瞬时卡在了嗓子眼儿,过了半天才堪堪说道。
“嗯,我来了。”
我想我的语气也是如此温柔,就如他对我一般。
轻轻迈进门槛,他便开始用老掉牙的方式询问,或可以说是关心:“我不是跟秀香说过不要让你独自出来吗?最近天冷,你又怕凉,小心染上风寒。”
“子楠,”我直接叫他的字,示意他先停下,随后觉得不合适,又换了称呼,“屈先生,我这几日里过得好好的,不要担心。”
他的脸上也重新覆上笑意,作势要牵我的手,我便顺势挽上他的手臂。
“怎么瘦了?”
“有吗?我都没感觉。”
“真的,瘦了好多。”
“那就有吧,毕竟也好久没吃到你做的菜了。”
日常得像祖父祖母辈的谈笑打趣间,他将我领到一张圆桌前,桌旁还聚着几个男人,每个人的装扮都无法仅用“简陋”一词形容,但眼神中都好似有份无言的坚定,看得出来。
“同志们,”他清了清嗓,然后用一种是个人就能听出的炫耀般的语气笑着说道,“介绍一下,我夫人,房筠梅,房小姐。”
我本该配合着微笑,这时的目光却被桌上比像是霜粉的积灰更白的几页纸吸引,上边都是些“湖南武装起义预备路线”“与湖北革命领导书”等刺眼的标题。
我随意抽出一张纸:“革命?”
墨味正浓,想必是不久前写的,浸染了他分明的尴尬。
“怪不得那么忙,原来是想去送死啊,”我佯装轻蔑,“屈先生,嫌命大么?现在南方兵力涣散得不成样子,要是发动战争,受苦的不只是一小片百姓……”
“我知道,但这是唯一的办法,我没办法再看着人民受苦,原本建立民国是为了民权平等,现在在姓袁的手里却是千疮百孔,他妄图复辟、签订二十一条,我实在看不下去。”
“所以你来找我了。”
“为什么这么说?”
“纸条。”我只是随意笑笑。
二
三月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雨便也下得十分勤快,似乎是欲世间的生物快些醒来一般,早早地就开始坠落,这会儿正巧落到了浅青色的油纸伞上。
出了门,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谁知道我在屋内说了多少离谱的话呢?总之应他的要求,我也进入革命新军的部队。
一切就跟场梦似的。
远远望去,巷子口停着辆暗灰色的车——正是本家家丁陆昀驾着。我重新将手缩进口袋,皮鞋“哒哒”地跑着小步到了车门前。
“屈先生他……跟您说了这事?”
“对啊,”我以轻快的语气说,随后鼓起脸颊,佯装生气地埋怨,“你们做什么事都不告诉我,这事都不知道有多久了……”
“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全。”
“所以说你们才不懂,”我顿了顿,“为了他,我愿意付出一切。”
车又是缄默着过了一道又一道,忽而恍然,我总觉有些困倦,于是唤昀儿开慢点,靠在座椅上就昏沉睡去。
跟屈澄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两年前。
树叶微动,迎着暖风发出“沙沙”的声响。六月,彻底地消走一切寒冷,太阳底下的绿叶总长得那么肥厚——北京的大学也是如此,梧桐立得老高,曦光洒下来,最终停在了白皙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我忽地睁开眼。
果不其然,他就站在对面的走廊上,西装革履,熟悉的偏灰色的眼瞳,眼上戴着熟悉的金边圆框眼镜,正是我遇见时的样子——一表人才的样子。
他依旧跨下台阶,依旧大步走到到我面前,笨拙地开口:“这位小姐,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嗯,此生见过。”
就像先生自己说的那样,缘分总能创造美丽的际遇,他是湖南先进军领导人的长子,我随为商贾的父亲搬来湖南已久,正巧又在某次宴席上见面了。
一眼万年。
“瞧你这副打扮,貌比潘安。”
“遥问故人,风姿绰约。”
三
“小姐,到家了。”
“嗯?”回忆般的梦境突然被打破,难免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我揉了揉眼睫,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嗯昀儿,几时了?”
“回小姐,只驶了一刻钟。”
“请你劳烦秀香打理好我的衣物,明日开始,可能我也很少回家了。”
“好……”
我走进屈澄的书房,迎面却毫无墨香,取而代之的是尘气,书桌、地面虽都干净,可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已被灰压沉静了——先生几乎不让任何人动那些书。
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估计就是遇见他。
不得不说,他先前的书架绝对是规规整整地放着各种物理、正史、诸子百家等等,遇见我后却多了一行——专门放《诗经》《中国传统神话》《唐传奇》此类的书。
我将书架上的部分书籍整理到书桌上,最终只带上几本,至于那些孔孟之道、三教九流就只能尘封在书房里发烂发臭了。
我当然信新思想,更信先生。
一瞥窗外,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珠,白色的丝线不知带着谁的悲哀——我明白,这就是革命的样子,当然,那应该是烈红色的。
……
“筠梅,电报。”
“嗯,他们已经开始拉拢军队,估计后七日可以拿下湖北。”
我看到一直坠在他额头的汗珠被拭去,紧蹙的眉梢终于平静下去,嘴上开始盘点:“现湖北兵力有三万左右,最多能达到七万,湖南驻兵最多能有四万。”
“袁军若派二十万南控,上海那边已经接线,也会在两周后进行起义,我们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我笑着接下他的话继续分析。
“等革命成功了,带你多吃点。”
“大将军请客,不得不接受的。”我眨了眨眼,又笑了。
桌上不再有积霜般的灰尘,更不是冰冷的听着电报——我们听说其他几位也找到了挚爱,于是又经常相视一笑了。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四
“昨日,湖南、湖北新军相继发动革命,当权者袁世凯率领二十五万军队前往镇压,此时上海也有军队开始起义,据计起义军共有十五万。”
“革命就这样打响了,战士们无畏无惧,朝北打上了北洋军,烈火烧了一天又一夜。”
“寒风过梢/烈焰弥漫/爱国的灵魂在颤抖/打倒这昏庸腐败的统治吧/祝愿你们/爱国的子弟们!”
……
革命失败了。
湖北军中有叛徒,将信息泄露到袁军,他们掌握了我们的动向,在进军途中拦截阻击。
作为电报与后勤,我看着眼前的马匹被射穿足骨,看到穿着戎装的战士胸膛破裂。
世界上多出了许多烈士。
来不及思考,炮弹袭来。
“不……”烈火开始侵袭起义军,烧到他们的心坎儿上。
“嘣——”
他拥住我,我紧抱他。
五
我原本不认同革命起义,认为那是英雄才做的事,我是普通人,也希望子楠是普通人。但我看见了他赤诚的本就该献给祖国的心,所以我同意且参与进来。
就像我常说的,我爱他,所以愿意义无反顾地帮他。
我好似已经猜到结局,即使战术正确,可我们到底只有三军的能力,而敌军却是掌握着大权。
到底该怎么办?我不明白。
同他在一起,我竟也生出了为国奉献的精神,所以我留下这篇文章,就是给要解放、要救这片土地的人看的。
如若你们要救它,就要将爱国主义思想贯彻到每一人心中,不贪不抢、稳固民心、不屈不挠、愿为解放战死沙场。
如若你们要救它,就别一味效仿古人,现在的中华大地需要新鲜的血液,需要真正符合历史的方法,你们要探索、要抗争,不当缩头乌龟。
我们每个人都该发挥价值。
六
风卷着发黑的枯叶飘摇,最终重重点在落了雪的窗台。
大院被死死地封上,好似被时间完全尘封了。
书房里还透出淡淡的清香,老相框里锁着老照片——他挽着她,她穿着一袭淡色的礼裙,笑得可开心。
院里最终只剩下一株老梅,依旧傲慢地挺立纷纷扬扬的雪里,暗香源头的枝头烂漫盛开的红梅,在一片白皑里明得如火。
就像那个风华绝代的背影,明得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