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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拒绝我

2023-11-13  本文已影响0人  浮生长乐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她拼命奔跑,摇摇晃晃跨出院子,跑出小巷,拐到村口,大哭着喊“妈妈”,幻想妈妈就等在前方,下一秒能看到妈妈穿着红裙子从天而降。

但她那浸在泪水中的黑眼珠里,只有快要落山的红太阳,一米多宽、车辙凹凸的土路、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玉米地,晚风从玉米地吹来沙沙的声响和青涩的气息,四处空荡荡。

很快,她不足一米高的小身体就扑倒在乡村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糊了满脸泥。赶上来的奶奶拎着她的领口一把提她起来,伸过一只干巴粗糙的手在她脸上胡乱抹了两下,气哼哼地训斥打破她的幻想,奶奶说她追上也没用,妈妈绝不会带你她走。

那为什么几分钟前妈妈要答应她呢?

01

这是1997年夏天,是汤露三岁时候的记忆,她的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被拒绝的痛苦。

爸爸、妈妈进城开了一家小饭馆,他们把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带在身边,她留在农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也许在三岁之前,妈妈回来看过她,但汤露记不得那之前的事了。

她记得那天妈妈穿着柿子红的连衣裙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裙摆很大,布料很滑,总有一角滑落到地上;

她记得妈妈笑眯眯地伸出手,她反而往后瑟缩了一下,妈妈抓了把红色、绿色、咖啡色糖纸包着的巧克力递过来,她站住了,迟疑着不知该进还是要退;

她记得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一点点蹭到妈妈身边,想离妈妈近些,又有点不好意思,可妈妈一把就将她拽到身边,环着她的胳膊是潮乎乎的柔软;

她记得那天午后,她躺在西屋阴凉昏暗的光里,大睁着眼睛凝视妈妈的脸,却在她哼着的小曲、扇子的凉风中,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妈妈在她醒后还给她扎了满头的小辫;

她记得太阳落山,妈妈背起包要走,她抱住妈妈的腿,隔着又凉又滑的红裙子不撒手,她说自己要和妈妈一起走,妈妈点点头,让她跟爷爷去换上新买的红皮鞋后,就带她一起走。

她欢天喜地跑去屋里换鞋,小红鞋上有两朵笑眯眯的向日葵,等她抱着卡通小熊来到院子里,妈妈早没了影。

她追出院子,追出小巷,拐到村口,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世界。

02

2021年秋天。

林翔遇到汤露的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什么是怦然心动的感觉。他是在老妈的威逼之下,答应等在茶餐厅里相亲的。

本没抱什么期待——国企女会计,天天跟数字打交道,一定是个呆板的姑娘,他想。

所以,当汤露推开茶餐厅的门,在介绍人的招呼下向他走来时,忽如其来的惊喜让他略有几分无措,只知道马上站起来,迎着那个款款走来,身材窈窕、五官秀丽的姑娘,堆出一脸笑。

汤露穿着浅灰色的羊毛外套,堆堆领的白色绒衣,直腰坐在圈椅中,散着黑缎子样的长发,有种格外讨喜的乖巧,尤其在她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凝视人的时候,让林翔想起儿时看过的动画片——小鹿斑比。

娶到一见钟情的姑娘让林翔对接下来的婚姻生活充满憧憬,但,这憧憬很快就碎掉了。

恋爱时林翔还在局里做科员,工作不算忙,俩人一周约会五天,汤露并没有特别粘人。结婚三个月,林翔升了职,到乡镇上工作,分管安全生产工作,检查多、学习多、接待多,需要出差。

起初他主动告诉汤露晚回家的原因,和谁一起吃饭,参加什么活动,啥时能够回去,事无巨细地交代。但总是计划不如变化快,说好的八点回去,稍一拖,就到了十点,而且一忙起来,偶尔就忘记打电话,在林翔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但显然汤露并不这样想。

他们的第一次冷战,就因为这个。

当时,辖区生产企业发生了一场小火灾,林翔赶到现场扑灭火灾后,又和上级单位连夜开会,针对企业存在的一连串隐患问题布置整改方案,手机也在开会时调成静音,想起来还没通知汤露的时候,已经半夜十一点了,手机上有九个未接,八个是汤露的。

他急急拨通电话,没想到话还没说完,汤露直接打断他,声音如同凝结成冰,她说已经和林翔单位的办公室联系过了,同事说压根没见到他。

当然见不到,自己从下午三点就在企业啊!电话被汤露挂断了。

林翔赶紧给妻子发定位,试图解释工作的突然,证明自己一直在这边忙。连同下午的火灾现场照片、会议照片传了四五张给汤露,也没收到回音。

林翔以为汤露看了这些,对自己的担心一定要大于生气的,结果,就这样小小一桩事情,汤露却一连几天不理他,进出板着脸,与当初温柔可亲的模样判若两人。他道歉、赔罪、写保证,连着几天,才算让汤露开颜。

类似的事随着林翔工作的忙碌不可避免地再次出现,而工作压力也让他逐渐厌倦一次次解释。

后来,他们之间不再是林翔主动汇报,而转为汤露的追问和质询。往往林翔越忙得焦头烂额,她在电话的另一端的质疑和猜测就越猛烈,他只能挂断电话,拒绝接听。

林翔不能理解汤露的怒气究竟从何而来,她怀疑一切,但在他认真解释的时候,又拒绝交流,她挑起下巴,微微眯起大眼睛里审判、嫌弃的目光,简直让他也怀疑起自己的人品了。

结婚一年左右的时候,他听到汤露的电话,看到她的微信,首先从心底里升起的,就是深切的无力感,这让他忍不住思考婚姻存续的必要。

03

汤露嫁给林翔时,决心做个温柔体贴的好妻子,好好经营自己的婚姻。她六岁进城读书,一路读进985,毕业后进到国企,成为一名的白领丽人,三岁时的那些画面早已被她掩埋在记忆深处。

她从上大学起就常常收到来自异性的表白,她在工作中认真负责,领导安排加班从不推诿,谁都说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在嫁给林翔之前,汤露自己也这么认为。

林翔很忙,汤露知道,也很想理解他,但是她控制不住心里的胡思乱想,也不知道担忧些什么,只要他有应酬,汤露就止不住猜测——酒场上有几个人?有没有女孩子?酒场应酬之后,是去洗脚还是唱歌?怕他喝多了回不了这个家,更怕他喝多了,忘了有个家。

如果林翔出差,汤露的担忧更多,一遍遍打电话给他,后来,林翔就烦了,先是主动挂她的电话,后来拒不接听。

人家的“心猿意马”,念头是好坏参半的,而她的念头统统很糟糕。明明林翔并没有斑斑劣迹,最初面对她的质询时,他那被怀疑后不能置信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心。

她体验到的不只是被拒绝的痛苦,还有对自己的深深厌弃。她并不想让自己的喜怒哀乐跟着林翔转,扪心自问,她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对他不正常的关注是源于爱。

她一遍遍拨打林翔的电话,始终没有接听,心里的那团小火苗就“噼里啪啦”成燎原之势,她不经意地抬头,黑下去的电脑屏幕里映出一张阴沉沉的脸——眉角耷拉,眼神仓皇,唇角的法令纹明显,映出的脸吓住了她,这么可厌?

更可厌的是她控制不住自己。明明知道这样只会让彼此的感情更远,没问题也会被自己折腾出问题来,她自我反省,想要随时掌握他的行踪,总怕他出了什么不可知的状况,是控制欲吗?它们来自哪里?为何这样强?

他们俩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是周末,但这时她和林翔已经冷战快一个月了。那天一早,林翔打了个招呼,说去单位加班,她也离开冷冰冰的新家,终于迈进关注了很久的心理咨询室。

04

汤露是在催眠中回到三岁那年的。

她听见自己的哭声,撕心裂肺,她的脸对着褐色的土地,仿佛从云端上掉了下来,摔在泥地里。

她追不到妈妈了,答应带她一起走的妈妈丢下了她,一声不吭。

原来,三岁时的愤怒、伤心、恐惧都还在,并没有同泪水一并流出来。

她抽泣了很久,也不知道流的是三岁时的伤心,还是现在的眼泪。

哭了十几分钟,咨询师让她去拥抱那个被妈妈欺骗的小孩子,拍拍小孩子的背,问她想对妈妈说什么?

汤露看着脑海中那个年轻的妈妈,质问脱口而出。她问妈妈,如果妈妈不能带自己走,可以直接拒绝,但妈妈一面说行,却又偷偷走掉,让自己根本没法相信她了。

说到这儿,她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滑出眼眶,抽泣着嘟哝,连妈妈都骗人,自己还能相信谁啊?

咨询师让她大声点重复这句话,继续质问观想中一身红裙子的那个年轻妈妈。

汤露不知道这样简单的重复有什么用,可重复了几遍之后,不必咨询师引导,她感到有一团愤怒的火焰在胸口从小到大在燃烧,音量不自觉放得更大。她不停地重复,连妈妈都骗人,自己还能相信谁。

那天咨询中,汤露有一半时间在说,另一半的时间,就用来掉眼泪,默默流泪、小声抽泣到嚎啕大哭。真奇怪,哭的具体事件竟然都发生在六岁前。连天空的颜色、落叶的形状、脚步的匆匆都能记起来,究竟是记忆还是源于记忆的想像,她事后也不能清楚地分辨了。

胸口处仿佛有个充满郁气的小球,先前汤露不知道那个球的存在,更不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但随着咨询的继续,这个球出现了,明晃晃地堵在心口窝那里,好在它被扎了洞,慢慢地,它不再饱满,只余了一半、三分之一,终于瘪了下去。

说真的,咨询的全部疗程,汤露都是跟着咨询师追溯过往的经历,释放掩埋的情绪,并没有学什么新的东西。神奇的是,林翔加班需要晚归时,她却能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看书、看电影、听音乐,听到开门的声响,汤露一看手表,原来已经很晚了,她望着面色疲惫的丈夫,升出一种心疼。

林翔当然发现妻子变了。他们的日常重归于温暖安宁,在感到欣慰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心这幸福太短暂。他在一个凉风轻拂月如银盘的晚上,拉着汤露散步,主动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那些控制、不忿忽然就像落潮一般退去了……

汤露也在自问,答案慢慢浮现,她首先弄懂的是自己的控制只是表象,控制之下是不安全感,而她的不安全感源自哪里,她还在自我觉察中分析,但一定有三岁时的那次被拒绝——

也许她只是不停在追一个二十六年前走掉的人,固执地想要改变被拒绝的结果,但现在,她终于懂得,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而她也早已不是那个无知的孩子……

本文参与伯乐秋季限定写作【哑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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