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谲的一夜
门缝里有一些眼睛,我再熟悉不过了,眼睛总和门有关。上次开门的时候,母亲的义眼骨碌碌地滚到我的脚边,顺着滚动的轨迹看过去,原来是父亲又打了母亲。
父亲常这样殴打母亲,抓着她的头,往墙上,重重地砸。母亲的眼睛会掉下来,地上有灰,所以总要洗洗才能装回眼窝里。
我想,装回去的时候会疼的——很疼,因为母亲总是流出血泪。
所以,在我的认知里,门和眼睛的关系是紧密的,现在也一样,门缝里那些如葡萄般一串串的眼睛,摘一个埋进土里,几分钟后就能长出一串吹喇叭的眼睛。
它们扭着腰,吹喇叭,勾住父亲的脖子,吐出满嘴的香水味——不合比例啊,不合比例,硅胶假体卡在血肉里。我不喜欢她的肉,我也不喜欢自己的肉。
她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指着我的鼻子,同父亲一起笑起来。父亲的笑让人感到不舒服,他总是这么笑,歪曲了笑的原本含义。我想起来,那时候他也在笑,露出两颗黄牙,用抽了一半的烟头往我脸上比划。
“你跳,跳下去。不跳就是婊子。”
旋转木马,父亲和眼睛骑着马,一圈又一圈,原来我才是门缝里的眼睛。女人的肉在晃,,可是他的力气对于我和我的母亲来说已经够大了。
女人为什么不会呕吐呢,她躺下的时候为什么不会感到惶恐呢。为什么我的胳膊这么细,一点力气都没有呢。
父亲的肉要方便观察得多。后脑勺的那一片肉,白色的,看起来是父亲身上唯一干净的肉,切下来会和杏鲍菇切片一个样吧。
女人朝这边看,父亲也朝这边看。父亲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关上两道房门。
我被发现了,于是我被关起来了。赤脚踩着木地板,掉落的头发卷住了我的脚趾,手上还有缠在一起的一团,头皮有些疼。
我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又或者根本没睡过。
父亲和眼睛已经睡了,是吗?
我的头上有一枚发夹,它藏在乱发之中,假如不是躺在地板上时它有些硌头,我或许还不会这么快发现它。我摘下发夹,借着高塔的光,费了些功夫,把发夹捅进锁眼。
我希望那些“咔哒”声是锁芯正在转动的标志,也是我即将获得自由的预示,但很可惜,二者都不是,一番忙活后,取出的只有弯折的发夹。
头发乱糟糟的,像野生动物的毛发,外貌会同化内心,所以我想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走到房间里的浴室,打开水龙头,合并的手掌拢住流经生锈水管而来的自来水,将它们扑向冰凉的脸。我想象自己正身处泛着薄雾的林中,用清冽的山泉清洗自己的脸,那山泉水透明而纯洁,不含任何杂质。
睁开眼,没有针叶林与青色的鸟蛋,只有镜中那张苍白疲惫、如同死人的脸。
黑眼圈,粘在浮肿眼皮上的睫毛,雀斑底下跳动着的青紫色血管。
没有比这更扫兴的事了。
我的肚子很饿。
我想找些吃的。
于是,我爬进床底下,把灰尘团成团,吃掉。
还是好饿。
接着,我摸到了窗户的锁,打开窗户,像变色龙弹出舌头那样打出自己的手臂,抓住玻璃窗上的不知名黑色小飞虫。
还是好饿。没有吃的,没有食物。
父亲忘记开门了,假如那一串眼睛早些走,他或许会记得的。父亲有钥匙,他当然有,否则也不会在之前的夜里偷偷打开我的房门,用那股烟味来折磨我的鼻子。
转念一想,饥饿的感觉也不错,最起码它让我感到安心。如果门开着,我就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身体从直立变成四肢着地,眼睛变大、变圆,发出绿光,牙齿变尖,过多分泌的口水从牙齿缝和嘴角流出来,濡湿地毯,开出一朵朵有腥味的深色小花。
冰箱里的灯没有想象中那么亮。散装称重的白巧克力,加了过多糖的涂层腻得发慌,但是我会把它吃掉。我渴望它,我必须吃掉它,只有吃掉它我才会幸福。撕开包装纸的手指来自着急的猿猴,舌头没尝出什么味道,牙齿只是嚼了几下,就一起硬生生地撑开喉咙把甜味的混合物吞下去。我还想要更多,没加热的香肠和火腿肉,冷的、腥的,可它们最起码有咸味,是有实体的存在。
坐在包装纸形成的垃圾堆里,我在短暂的心安后感到了深深的恐慌。我醒了,没分清这是梦还是现实,醒来后的三分钟内都在思考自己是否有需要去抱着马桶把东西都吐出来。
不需要,胃还是空的,令人安心的空空如也的胃袋,刚才的一切只是梦。
凌晨四点钟,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这个时刻似乎和我很有缘,因为我总是在这个时间醒来。落地窗,窗外的街景是灰蓝色的,路灯亮着,什么也没照到。交通信号灯的路灯一样无聊,红灯亮起的时间明显居多。夜空是橘色的,吊机亮着灯,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
有什么东西在逼近,异常明亮,我以为那是靠近地球的星,于是兴奋地架起天文望远镜,但它不是,它只是一架飞机,机翼上的灯有节奏地闪烁,盖过绝大多数星星的光。
我继续用望远镜看星星,却只见到星星接连崩塌,宇宙慢慢萎缩成一片冰。
我失望极了。
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我——机器,机器的轰鸣,我迫切地想撕裂什么、割开什么。我想切下自己的鼻子割开自己的肺好让飞机安静,或者用锤子肋骨把肋骨砸碎。
老虎钳,榔头,剪刀,钉子,黑褐色的。
我想割开,割开了,血,看不出颜色的血。
下午的血就不会是这个颜色了。那男人用铁棒砸小唐的头时,小唐眼睛里喷出来的血和指甲缝里干涸的血,是暗红色的。
大人们都说他是离家出走了。离家出走,三天没有回家,肯定是已经被人贩子拐跑了。
他要是真的被拐走就好了。他曾说他的妈妈在大山里迷路,再也出不来了。假如他被拐走了,他或许会被带进大山里,或许还能见到他的妈妈,或许能够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小唐根本没走丢,小唐一直在他们身边。我甚至吃了一块小唐,带头发的、小唐的头皮,软,黏,腥,滑溜溜的,我吐了。
我不会吃小唐的,但是那个抓着钢管的叔叔发现我了,假如我不吃小唐,我也会和小唐、小唐姐姐一样倒在地板上。黑黑的血流出来,流到指甲里,指甲也是黑的。
午托班着火了,烧成那样,肉真的会被烤出香味。
怎么能叫做香味呢,那是人肉烤焦了啊。
叔叔找来一个塑料袋,把小唐装进去,走进厨房。他找来拖把和水桶,一遍两遍三遍,去洗手间洗拖把。
他洗不干净的,电视机和白墙纸上,都溅到了。
水管正在滴水,滴在还没洗的油腻不锈钢盘子上,和男人用指甲弹钥匙的声音几乎一样。拉开冰箱门,见到小唐正以一种极度不舒服的姿势蜷缩在里面。
胃里总有东西不能消化,那是含着飞蛾卵的、小唐的头皮,呕不出来,咽不下去。剩下的小唐在冰箱里,和他最不爱吃的番茄炒蛋放在一起。
整座大厦都开始融化,断掉的钢筋,裸露的水管。柜子里的蟑螂窝,黑压压的一面墙,它们也在逃窜,它们也被火点燃。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血红色的夕阳和热浪。
你说为什么春天会着火呢。
是植物,植物从深深的地下往上窜,巨大的易燃的枝,肢解了大厦。崩塌了,乱颤的红铃,滚落一地的弹珠,我随它们一同滚落,陷入植物扯开的裂缝,被千百慌忙的脚扎穿。
我的身体好柔软,像是受潮了的棉花糖。
小唐在冰箱里,多凉快。
我倒有些羡慕他了,不用再在这人间苦苦挣扎。
梦境将我拒之门外,现实的世界我找不到。一切都有些古怪,一切的构成都经不起推敲,一切都让人害怕,一切都诡异且陌生。所经历的和所感知的对于我来说都有些难以理解,一般而言,多半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距离门被打开还有些时间。太阳还要两个小时才会升起,父亲要睡到下午才会醒来。我知道自己还会无聊好一阵,于是用被子裹住自己,尝试让自己睡去。
我的理智还剩下多少呢,我的耐心还剩下多少呢?
我觉得自己或许快要疯了,但是我已经活了很久了,没有时间可以用来发疯了。必须做些什么,否则我就连存在的资格也没有。
睡不着,睡不着。
连成块的厚云在坠落。它们压下来,消散开,挤迫到玻璃窗前,捶打,最后不舍地离开。当它们全都死去后,天空就明净了,没有杂物,所以能清晰地看见,行星也在往下坠。
象征灾祸的星从遥远的地方来,旋转着靠近,从大厦发出光线的顶端略过,一颗接一颗,处在紧贴但又未至于碰撞毁灭的微妙距离。以我的角度看,它们重叠在一起,那样的庞然大物让我无法形容。
不需要望远镜了。蓝色的巨星,它定在那里,我可以隐约见到喷涌的蓝色光泉。它吵闹,发出轰隆的杂音,但它又是近乎静止的。万物在强光里格外清晰,一切都变成了剪影,仅是它发出的光,就可以杀死我千百次。
海在沸腾,咕噜声,水汽的声音。
它爆炸了。没有声音。
它扭曲,它崩塌,它恐怖地拉扯自己。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万物寂静。
它像月亮那样,绕着地球一圈又一圈。它取代了月亮,因为月亮已经破碎,碎成灰蒙蒙的不规则颗粒,飘在天上,逐渐排成一条线,在大地上投下诡异的竖直黑影。
我突然想通了,想到了好好睡一觉的绝妙办法。
死亡,安稳的长眠,多么有诱惑力。
窗户把手,金属,凌晨四点的冰凉。我触碰门把手,寒意钻进我的骨髓,像条蟒蛇,把我的骨头撞得坑坑洼洼。我连忙松开手,改用相框扔向玻璃窗。落地窗被打碎,窗外没有寒风,玻璃碎片也没有伤到我。
那是一块很温柔的玻璃。
静悄悄的。
一只小轿车大小的萤火虫来到落地窗前,冷色调的光,就和在湖边被水半淹没的草丛附近见到的一样。书柜里伸出的藤蔓担心我被玻璃划伤,已经替我把窗户打开。
我跨上萤火虫的背,最后一次回头望,发现大厦的玻璃是单面的,从外面并不能看见房间里面,只能看见我自己的脸。
灰蓝色的大厦玻璃,只有窟窿里的灯光是暖色的。我突然觉得,自己房间的氛围挺舒服的,但是只要台灯一关,一切就会变样了。星光喷溅在床头,屋内下起粘稠的雨,衣柜旁边顶着天花板的人正在倒立。他的头应该很疼,因为他并没有用手撑着,单凭头和脖子,就那么直挺挺地上下倒置。他存在于那里很久了,但我从未关心过他,或者是询问过他出现的缘由。
或许他不想说话呢,或许他不能说话呢。
我深信不疑,能飞起来的,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轻轻扇动我的翅膀,飞向我的夜空,只属于我一个人夜空。
一个人,拥有牵挂真的很重要。家人,友人,未完成的愿望,都是十分强烈的念想,足以支撑人们吊着一口气,在这怪异与不合理的世界上,日复一日无意义地活,但仔细想想,执念的力量强大,也只是人们世代强调这些东西的重要性的结果,和这个世界一样是莫名其妙的东西。
世界上的造物们无时无刻不在自我催眠,人们从脑子里抽出轻柔的蚕丝,结起幻觉的茧。一根丝细弱得几乎看不见,于是人们想尽方法把丝线团在一起,层层加厚,大家的本性和事物的根本就如此被逐渐掩盖,而我们称这茧壳为“人性”,又或者是更高尚的“神性”,某种用以将人类和其他动物区分开的东西。
反倒是能摸到的世界更像是梦幻,所想和所见的界限是模糊的。记忆胡乱地纠缠在一起,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脑子发出了机械的噪声——机械快要崩坏的噪声。噪声,世界变得更加吵闹,噪声变成了喋喋不休的人声,在我脑子里,被颅骨好端端地保护着,肆无忌惮地吃我的脑子。头盖骨底下全是血水,红色的浆糊和些许固体,固体里爬出飞蛾的幼虫,慢条斯理地吐丝结茧。
人声,到处都是人,在说话的人,吵闹极了。各样的声音,男人女人,跳动的画面,离开此地是迫在眉睫的。我想睡觉,想好好地睡一觉。睡不着,不想睡,迷了眼的幻境,萤火虫的邀约,为什么连死都不敢呢,到底在害怕什么,到底在等待什么,到底是多么懦弱,为什么还不逃,废墟上到底站着谁,到底是谁值得期待。
再不行动就晚了,就要来不及了,废墟上刺眼的阳光,我站在垃圾堆上晒太阳,脑子被装在密封罐子里,和冰箱里冻着的腌黄瓜一样,酸水从缝隙里喷射出来,一切都一团糟。
一团糟啊,不能再想了,过去是这样,未来也会是这样,一天都不想多活,一刻都不想多活。
人到底为什么害怕死亡,死亡是馈赠啊——当人们承受不了的时候,死亡是成本最低最彻底的逃避方法了,活着或死去都只是一种状态而已,无所谓活着亦或是死去,都一样,差别并不大,没有什么好考虑好在意的,人们不喜欢悲观者,可现在是值得珍惜的唯一不用在乎他人的时候了。多么有精神啊,多么有活力啊,我从废墟中醒来了,癫狂的神志,活力万分。兴奋得就要跳起来了,兴奋得就快变成别的东西了,人的躯壳不堪重负,就快变形了。
我很清醒,万分清醒,日日夜夜思考的结果,死亡是改变现状的最优解,是反抗荒谬世界的最后方法,死亡从来不是禁区,从来不是惩罚,它是最后的退路,是当一切都无法挽回时的最好退路,能够把一切都结束,把尖叫的脑子停下来。
很容易的。跨出去,身子微微倾斜,失重,然后等一下下就好。我要做的只是让身体失重,好开始无法停止的进程。
一个动作而已,向后,舒舒服服地躺下,就能做到了。
向后躺下而已,就像睡着了那样。
晚安。
(我很好!!!这只是练笔!!想试试刻画一个精神状态和家庭状况都不太好还经历过凶杀案的角色!!是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