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魂》（连载4）

3，生命

医院是苏暮最不愿踏及的地方，消毒水的味道让她联想到她的尸体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情形。灼烧的感觉已经在蔓延。

你可以请家庭医生的陆太太，我相信陆先生会支持你。

陆太太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女性，她不同于一般的贵妇身姿婀娜，雍容华贵，时时刻刻保持着上层人士的优雅，她是自在随意的。她的四肢纤细却有力量线条，她的肌肤是可口的小麦色，甚至她微隆的小腹都是紧致有力的。活泼爽利的人，带着理智与聪颖。

我不是上流人士，苏秘书。我的家乡在西南边陲的一个小镇，我血液里流淌的固执不允许我改变。牢笼不都是钢铁铸造的，我有选择的权利。至少目前是这样的。一会儿你在我身边，我想拉着你的手，你可以看看我的孩子。

生命的起源总是不如人们臆想的那般完美，生长的过程更是一再超出创造者的掌控。没有人会喜欢这种背叛的感觉。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最本质的根源。又或者称之为软肋。苏暮想。他目睹我拔掉他的针头的那一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他颤抖的喉咙和舌头的碰撞到底会传达出什么样的字眼。人性的弱点得不到攻克的人，亲耳听着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比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回忆起自己的一生，还要难熬吧。

这是宝宝的心跳声。苏秘书，这是你第一次听到吧。

是最后一次，陆太太。

彩色的混乱的图像，沸水翻滚时的声响。一个生命最原始的呈现，只会让无关紧要的人觉得，更无关紧要。

我想去一趟洗手间，陆太太。您的母亲已经等在门外，她会来照顾您。

医院内不允许抽烟，苏暮来到一楼洗手间的抽烟室。她感觉到了恶心。彩色的混乱，沸水的声音。大多人依着本能创造生命，却从未考虑创造生命需要做出的准备，和付出的代价。慌乱，嘈杂，无措，半死不活的挣扎。或许他想过自己心脏停止的那一天，只是没想到那一瞬如此漫长，褶皱的曲线不甘的撕扯成直线。

这是最大的代价。

开始吸烟是在他过世的时候，又或是像现在一样躲在污渍肆意侵袭的卫生间的时候。隔间门栓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模样根本经不起她的突然闯入，以及她浑身震颤的粗暴。她用力想要拉紧门框，拼命不让一丝一毫的灰尘有机可乘。最后，铁锈腐蚀了她的手指。肮脏的门板划下暗红的沟壑。不知是肆流的血浆，还是融化的铁锈。她左手手掌躺着的，已经开始变黑的针尖是血，毋庸置疑。她尝过。慢慢冷却的，岩浆的味道。它冰冻你的血管，停滞你的思维，让你狼狈不堪的躲藏在一方污秽之地，恐惧，颤抖，浑身冰凉。不知对错。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劣质胶底鞋与泥垢摩擦的声响像寂静里突然摇曳的破门，心悸似洪水般泛滥。

没有人会在用了两次力依然打不开的厕所门前徘徊。包裹着恶臭垃圾的闸门打开又关闭后，终于归于平静。被丢弃的烟头落在了苏暮的脚边，通过隔间间偌大的缝隙。

我看见了他的灵魂。那时候我的双手还没有搭上装有给他维持生命的营养液的瓶子。我在犹豫。他萎缩的手指抓住了我的衣角，我低头便看见了他正在腐化的灵魂。我忽然疯狂，我按压住他的手腕，快速抽出针头。然后，然后他的身体骤然蜷缩，蜷缩进了镂空的眼球。针孔里流淌的血液开始停止，支撑的巨大骨干开始粉碎。接着，接着他身体每一处的毛孔都开始剧烈燃烧，空气开始弥漫他的味道。30年来，每一秒都渗透进我身体的味道。最后，最后他化成了灰。

我杀死了我的父亲。那个在我生命里出现了30年，却不如临死前30秒让我震撼的男人。

你就是个疯子。他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你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你还活着。应该变成灰烬的是你。你燃烧的速度会比你的父亲还要快，因为你的血液干涸，你的心脏枯竭，因为你没有灵魂。

顾尤站在了苏暮的对面，微微眯起的双眼像绽放的花蕾，一点，一点开始撕裂。一瞬的暗淡，转瞬即逝的颤动。苏暮在顾尤眼里看见了物体的下沉。

你怎么会在医院？

他现在躺在5楼的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还有维持生命的营养液。我应该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