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好婆的围裙
常熟话没有奶奶一说,大多都喊好婆,为了年幼的我能区分开来,我妈话里常把外婆叫做城里好婆,奶奶叫做乡下好婆,见了面则都叫好婆,反正两个好婆难得碰面,也不至于叫混了。
乡下好婆是个瘪嘴的老太太,常年头上戴着深蓝色粗布头巾,头巾纹理清晰,常常能看见一截截突起的线疙瘩,那是纺纱时,两段棉线的衔接处,布料手感粗粝挺括,两个布角直愣愣地翘在两鬓耳后。
不管是在灶台前忙碌,还是在田岸间劳作,她腰里总是系着一条藏青色的围裙,围裙的边上镶嵌着一条丝带,丝带是由几种颜色的丝线编织而成,几何的图案,碰撞的颜色,那是她浑身上下最亮眼的地方。
围裙上有个布兜,我永远猜不到兜里藏着些什么,因为每次总会从兜里掏出不一样的吃食,有时是几颗茴香豆,有时是几粒花生米,有时也会有我爱吃的麦芽糖。
我好奇极了,觉得她的围裙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物件,它吸住了幼小时的我所有的目光和期待,以至于每每见她,都会忍不住伸手去掏,想着这次能掏出什么好吃的来。
那时候的乡下,物资匮乏,没有超市,只在车站旁一家小店,永远是不开灯的,望进去黑漆漆的,货架上的瓶瓶罐罐也是积满了灰尘,即便如此,那儿仍然是全村的孩子们最着迷,最为之神往的地方。
虽然她围裙里小吃食没有小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好吃,甚至有时因为藏太久,瓜子花生已经受潮变软,我却依然记忆犹新,小手雀跃地伸向围裙的那一刻,我脸上一定是洋溢着幸福的。
放寒暑假的时候,总会回乡下住上一段时间,和她一起睡一张古老的床。我惊奇地看着她干瘪的奶子,像两只空空的口袋挂在胸前。她佝偻着身子,抚着奶子说,女人养小干苦头个。(女人生孩子很辛苦的)
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爸是兄弟中的老么,考上大学后在城里安了家,只在过年过节时回去。她女儿,我爸的妹妹,我唤作娘娘,嫁在同村,回娘家如同串邻居一般方便。二儿子,也就是我二伯,一直在身边照顾着她。大儿子参军,在抗美援朝战役中随部队去了朝鲜,就此再也没有回来。
在乡下的前屋内,挂着他的照片,十八岁的年纪,眉目清秀。我爸有时会念叨,也许他还在人世,也许在朝鲜也说不定。
在她满脸的褶子里,我已经看不到几许丧子之痛,也许是蹉跎岁月风干了她的眼泪,也许她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
她翻出一块方布给我看,说她走的时候要用的,我年纪小不懂,她笑了,露出了空空的牙床,我无端地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村里来了日本兵,到处找花姑娘,她拼了命地跑,被日本兵追上,一刀扎进脖子。浑身是血的她躺在河边,村里人偷偷背了她回来,用麦秆灰糊在伤口,捡回了一条命。
之后的几十年里,她每每喝水喝汤都异常小心,稍快些就会呛到,憋得满脸通红,咳到背过气去。我看着她斑驳如老树般的颈脖,想像不出,那是多大的伤口,该有多疼。
如今前屋里多了一张她的照片,神色呆板,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她有一张笑容可掬的照片,一如她平日里的样子,可她执意不用,她说,勿许用笑个,嫩笃看则要吓个。(不能用笑的照片,你们看了会害怕的)
她走的时候,我们全家赶去乡下,她躺在门板上,手里紧紧攒着十块钱,任谁上去都不撒手,也许那十块钱,是她在弥留之际,确切感知这人世间的唯一证据,她紧握着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关联,那时她一定是无助而彷徨的。
最后我看到了那块方布,它盖在了她脸上......
我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让她亲眼见到我儿子的出世。
说来也巧,二伯家有一个女儿,我爸膝下是我和我妹两个女儿,我娘娘,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加上二伯的女儿结婚,又添了两个女儿,每次过年回乡下,一大群小丫头片子挤在院里叽叽喳喳,好生热闹。
她坐在一旁直叹气,全是细娘家,老朱家成娘子军了。她嘴上嫌弃着,围裙里却依旧藏着好吃的,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吧唧着嘴吃得开心。
而这一切,又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在我怀孕初期,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向我走来,醒来以后,梦境依然清晰。
我曾经一度有先兆流产的症状,家人意见不一,有的说保,也有的说,出于优生优育的角度考虑,劝我顺其自然。
我打了一个多月的黄体酮,躺床上不动,什么都不做,因为我必须留住这个孩子,因为那是她给我的礼物。
清明节到了,我和老妈张罗了一桌好菜,老爸摆上碗筷,斟满黄酒,燃起香烛,我跪在桌前磕头:
......好婆,今天的菜除了红烧肉和蛋饺是老妈做的,其余都是我烧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你多吃点......
......还有,不要再把好吃的藏围裙兜里了......
......我们现在好吃好喝的......
......你安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