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咚”，门关上了。

一抬头，“光荣之家”熠熠生辉的四个字，在灯光底下格外耀眼。

我不敢直视，就像刚才老人看我的眼神，我知道我再不从家里出来，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一路上，这个眼神在脑海挥之不去，我真后悔中午不过来吃饭为什么不能给他打个电话，害他一直拿着手机等着。

保姆推他到楼下晒太阳，他叮嘱保姆说今天周末给他拿上手机，如果我给他打电话过来吃饭他就告诉保姆。如果我给保姆打电话就让保姆告诉他，结果我一中午谁都没打。

保姆劝他惦记就跟我视频问问，他摇摇头没说话。听保姆说他落寞的样子，我心一下子被什么攥紧越发责怪自己了。

哥哥姐姐都在外地，某先生总出海不在家，老人身边就一个保姆。所以每个周末，每个节日，每个年我都是雷打不动的过去陪他。

只要我回来做饭都是我的事，因为爸说他爱吃我做的饭。可是我最近工作特别忙，到家累得真不想动。

这不，这周班上活动结束，偏偏又赶上感冒头疼中午睡着了，醒来一看已经下午，就……

晚上，觉得不去看看他我心里实在不踏实。就抱着一个某先生在海南寄过来的2斤多沉大芒果来了。

一到家，他看我回来，拄着双拐迎上来，我扶他在餐桌对面坐下。跟他解释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中午让他久等了。

他立马让保姆把他药盒子抱来给我找药。边找边责怪我，不舒服还跑什么在家休息别来看他了，责怪我出门衣服怎么不多穿点。一遍一遍地责怪像祥林嫂一样，我一遍一遍地说不要紧也跟祥林嫂一样。

我把芒果给他，说海南寄过来的让他尝尝。他赶紧推到我面前，说我不舒服拿回去让我吃。就这样一个芒果在餐桌上跟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来回推了不下十次。

他是我的公公，一个老兵转业的退休石油工人，今年85岁，别看他这么大年纪，天气预报听三遍记不住，可是他银行存款密码和年轻时候的人和事记得溜溜的。只要我们回家吃饭，一放下筷子他的话匣子就开始广播了……

那年爸15岁那年，爷爷暴毙留下奶奶带着两个未成年的爸和叔。那时劳动还是生长队工分制。队里每天每家抽劳力去耕地挣公分。

别人家都是大人，地里的活都会干，可爸跟叔太小犁都扶不稳，就这样别人耕一块地，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摇摇晃晃半块都耕不了，爸愁得除了坐地头上唉声叹气。他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跟眼前这块地一样没有生机，看不到希望，可怎么办呢？

这时候，队里来文件各家各户征兵支援朝鲜，第一批应征的骑着大马带着大红花出村正好路过爸的地头，爸看着这个羡慕啊！

目送队伍好远看不到人影了才回过神来，他扔下叔和犁就往队里跑。在第二批应征报名表上第一个填上自己的名字。

三天后，第二批应征队伍要开拔了，爸穿着帅气的军装走在队伍里，老远就看到奶奶和姑姑哭着追出来，奶奶抱着爸又哭又打，责怪爸瞒得她好苦，爸把应征发的军贴20块钱，留下15块塞到奶奶手里，揣着5块钱流着眼泪上了铁皮火车。

5块钱要生活一个月，在部队别人打饭吃4两，爸为了省钱一天吃2两，饿急眼了晚上就去找在食堂做饭的老乡，老乡给他几个白菜帮啃啃。

开始一段时间觉得还挺美，可是越吃越难以下咽，不吃又不行。吃得腿肿肚子胀，白天还要执行任务，没多久身体就吃不消了。

被部队送进了一个治疗专属调养。送进去的第一天，爸捧着热气腾腾的炖豆腐，眼泪吧嗒吧嗒掉碗里……

爸调养了一个多星期，身体渐渐好转。朝鲜战争结束，所在部队不必赶往前线，被改派山里打隧道坑道修铁路。

那时候没有什么好的劳保用品，工作环境差，粉尘飞扬无法呼吸，为了赶进度还要每天超额完成工作任务。

爸作为班长，以身作则带头冲在危险和困难前面。各种荣誉，各种奖章，三等功，二等功……

可是由于爸在打隧道那几年呼吸粉尘太多，好好一个肺成了二期矽肺工伤残疾。

转业之后立刻投入大庆油田大会战，爸的电工活是出了名的好技术，只要是危险的难度大的工作，别人处理不了都来找爸，爸也仗着自己年轻有拼劲，总是迎难而上。

零下二三十度，大庆的冬天多冷呀！大会战的昂扬斗志点燃了每个参战的工人，爸每天穿着膝盖磨得没有棉花的破棉裤爬电线杆接线路。在电线杆上一干就是一个小时，腿冻得不会打弯下不来，更不用说走路了。

腿麻木没有知觉，被大家抬回去多少次都不知道了。可是爸为了尽快再投入工作，在工房围着炉子就烤冻木的腿，一冷一热腿落下了病根。

大庆建设好了，又转战胜利油田大会战，胜利油田建设好了，爸的矽肺病也越来越明显，腿越来越疼，膝盖不能打弯路都不能走了，出门做电轮椅，在家走两步也得双拐。

子女成家立业，天南海北的不在身边，就我在身边。他自己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很少主动麻烦我，要不自己硬撑，要不让保姆陪他偷偷去医院，每次电话问都说很好很好，可是到家保姆就偷偷跟我说他的突发情况。

有好几次心脏难受，一天吃了四次救心丸还是难受，也不麻烦我，还是保姆担心害怕了才偷偷跟我打电话说，赶紧送医院。

婆婆的突然去世，让爸自责后悔了好几年，怪自己没照顾好她。耿耿铁汉，说起来就流泪。

只要上坟的日子，他都是早早张罗着我们，陪他拄着双拐走好远去墓地看婆婆，身子架在双拐上腾出手合掌拜拜，站在墓碑旁边默然而立，好久好久。

前几天清明，爸提前好几天就睡不好，他说一定要去的。可是因为yi情，墓地不允许聚集，工作人员组织去祭奠的人在墓地很远的路边烧烧纸钱贡品，他知道不能近身墓地才死心塌地，能安心睡觉。

家里姐姐和哥哥都说爸最喜欢我，其实我知道，我没做什么，无非就是力所能及的买个菜，做个饭，跟他说说话。

娘家父亲走得太突然，我都没来得及好好孝顺，成了最大的遗憾。

婆婆走得也突然，我知道她最不放心公公，因为爸不会买菜做饭，自己不会照顾自己。

那段日子，他独自面对我的时候，总发呆，时不时问我活着有什么意思？看着老人痛苦挨日，我暗暗告诉自己，以后要好好照顾他，尽快让他走出来让婆婆放心。

婆婆走了五年了，我成了除了保姆是陪伴他最多的亲人，成了他的期盼，成了他的依赖。也弥补了我没有好好孝顺自己父亲的遗憾。

有时我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女儿还是儿媳，不管是什么，我知道我是他，他是我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