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一大早,又接到母亲电话,没什么事,就是聊聊近况,唠唠孩子。我问母亲,爸还好吧?母亲说:“好,就是想你和孩子,还不自己打,喏,一直在边上听着呢!”
我脑海中想象着父亲那急切而惴惴的样子,心底猛地一紧,眼泪差点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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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身子骨弱,母亲异常疼爱我,父亲则总是板着脸,一副威严不可靠近的样子。当我习惯了在母亲膝前背后亲昵玩耍的时候,却从没有在父亲面前撒过一次欢儿。一天,我到同学家玩,回来晚了,又没提前跟家里吱一声,父亲竟罚我跪在大门口的土路上,当众训斥我害家里人担心,找了多少户人家。我自知理亏,对父亲的畏惧也更多了几分。
但一次看病的经历,让我对父亲的认知有了些许转变。
那是我支气管又犯病了,看了几回赤脚医也没见效,大半夜又发起高烧。情急之下,父亲套上驴车、铺上棉被,和母亲一道拉着我到高桥镇医院。
我烧迷糊了,有些记忆已经断了片,但一个情景却记忆犹新——父亲背我爬医院楼梯。那是我与父亲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后背那么宽瘦,手臂那么有力,脚步那么急迫。而在他的背上,一个虚虚弱弱的身子,却像羔羊被温柔的舔舐,慢慢地融化和酥痒。真的,在那一刻,连父亲喘的粗气都变得很温暖。我就想永远都保持那样,父亲颠一下身子,我也害怕被放下来,下意识地把他的脖颈搂紧。
以后的日子,父亲依然严肃,我依然不敢跟父亲嬉戏。但我知道父亲对我是好的,这就已经足够了,再不用因怀疑父亲爱不爱我而心里长草,出门时小胸脯都挺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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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年,父亲率先在村里种起胡萝卜、土豆等经济作物,让家里第一个把老房拆了,在村东头盖起四间敞亮亮的北京平。那几间前些年在二里地外的七里河桥就能看到的大房子,矗立起我们一家人最初的骄傲。
之后,父亲率先带全家走出村子,在城里租下一间小平房,到郊区的批发市场批蔬菜,再拉到市里的菜市场卖。所以我小学一、二年级是在城里念的,等再回到老家,也算见过世面的我显得足够自信。
后来,父亲又瞄准了城里的收废品生意,又尝试给妈妈在轻工市场租下布床子,又和六舅与远房叔叔搭伙做小食品生意,又投两万多块钱给一个远房亲戚养羊……但也许是上苍要告诉父亲他终究是个农民吧,绕了一圈,父亲又回到乡下,继续种起了土豆、胡萝卜。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父亲并不是一个老实安分的农民。他脑瓜活泛,行动迅速,为着一家人的好日子,总是试图抓住每一个赚钱的机会,大胆地试、大胆的闯。即使回乡种地,父亲也遵循着人无我有、人有我多、人多我精、人精我转的生意经。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是十里八乡种经济田的大户;同样的作物,很多时候也因为父亲售卖时间把握得好,而卖出更好的价钱。
那些年,家里确因为种经济作物挣了些钱,而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里面真的是万分的不容易。从撒种子、压辊子、铺薄膜到浇水、间苗、收获、窖藏,到与批发商的斗智斗勇,每一个环节都有无穷的道道和不尽的辛劳。浇水的节骨眼,父亲就没日没夜地泡在地里面;间苗时田间流火,父亲每每晒得黑瘦,肩膀上的皮脱掉一层又一层;收获时没有挖掘机器那会儿,每个土豆、胡萝卜都是一镐一镐刨出来的;胡萝卜要马上入窖收藏,白天铇一天镐,晚上还要码垛到九、十点钟。更别说眼看着苗没出齐,想浇水河塘却奄奄一息的焦心,与有时批发价一天一天往下掉,不得不痛心割货的无奈。
在这样的艰辛中,父亲始终是家里的顶梁柱。记得一次父亲和乡亲们一道骑自行车去锦州市里买塑料薄膜,途经南山收费站的时候,父亲不慎摔倒,小腿被路礅撞骨折。回来的时候,他半条棉裤和一只棉鞋都已被鲜血浸透。但在一众慌乱中,我看到父亲稳稳地坐着,满脸坚毅,没有一丝的痛苦和难色。那一刻,父亲高大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天神般被定格。
3
随着经济作物的走俏,附近的村民都种起土豆、胡萝卜,必需的水资源越来越难以为继,生产资料价格越来越高,市场价格波动越来越难以把握,这个辛苦钱也越来越不容易挣了。这时候,父亲又把目光投向了河边的十几亩荒地。于是,一座座小山似的坡地被铲平,一片片茁壮的玉米田、花生地倔强地铺起。凭着种田面积上的优势,家里的收入依然走在村里的前面。
谁都没想到,一切在我军校第四年的时候发生反转。那年寒假回家,母亲哭成泪人,父亲脸上也是千里冰封。原来,父亲将辛苦积攒下的十几万元钱大部分投入养蚂蚁血本无归,剩下部分及借的几万元参加大连的一个集资项目也证实被骗!
辛辛苦苦多少年,一步回到解放前。
我细琢磨了一下,之前失败已经初露端倪。那时候蚁力神的广告打得铺天盖地,家里已经买了几万块钱的蚂蚁。我告诉父母,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套路跟以前养獭狸、养狐狸一样,都是前面投的得利,后面投的遭殃,必须见好就收,及时撤出。但事实证明,前面的钱挣得太辛苦了,父亲没有抵挡住躺在床上就能数钱的诱惑,一再地投入,不可自拔。想捞回本钱的欲望又让他不可挽回地投入另一场赌博。
不幸的是,父亲赌输了,输给了一向蓬勃的傲气和欲望。
那段时间,父亲沉默得像个雕塑。只有在喝醉酒后,才在他愈发深陷的眼窝里,挤出几把干泪,透出无限悔恨。
4
跟《白鹿原》里被黑娃打过的白嘉轩一样,经受过投机与贪婪带给他的重重一击,父亲的腰杆再不像当年那样挺拔。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心底里的倔强与韧劲从没有被击垮。一年多后,父亲又出山了,他选择干自己曾经干过的老行当——收破烂儿。
对父亲的选择,村里村外很多认识父亲的人都不理解,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蔑视眼神和风言风语。快六十的岁数了,家里儿女有成,还这么辛苦干什么,钻钱眼儿里了吗……我知道,这些话对一向好面子的父亲来讲,是很致命的,但父亲却只当作了无所听了无所见。
用我的理解,经历过生命的高峰和波谷,父亲是想用一种最质朴最笨拙最卑贱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顽强崛起和悲情救赎!
我想象着父亲在炕上辗转反侧的场景;想象他呼着哈气搓着手,毅然把驴车赶出去;想象他灰头土脸,默默帮人家整理库房,只为破烂能收得更多些;想象他一边喝着一块多钱一瓶的啤酒,一边咀嚼命运的无常……父亲,你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啊!母亲说,亏钱后,她也有过埋怨,但看看最最痛苦的父亲还干得这么踏实这么拼,自己还能有啥说呢,心中的块垒也一下子解开了。
回乡的时候,我陪父亲喝酒唠嗑,发现一个新变化,父亲已经不再把我当孩子了,言语中有了更多的商量和欣赏。对待母亲,父亲也少了粗声粗语,不再像以往的火爆脾气。父亲跟我说,虽然还有你和你姐,虽然已经到了养老的年纪,但只要能干一天,就多干一天,绝不能被自己打败了,也绝不能累(垒音)了你和你姐。我对父亲说,您有您的说法,我们尽我们的孝道。该享受享受,该休息休息,知足常乐,千万别委屈自己,累坏身子。
这两年,父亲的笑脸越来越多了,有时饭桌上父亲还能不乏幽默地说几句自嘲的话,引来大家的笑声。尤其是看着可爱的大孙女、大孙子,还有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外孙女,父亲从心底里满足,眼仁里都是笑意。我们看着他抱着大孙女、大孙子往屯子里走,展览般展示一圈后又心满意足地抱回来。那一刻,我感觉倍儿有面子的父亲又回来了,这份幸福他太值得拥有。再想起小时候父亲对自己的严肃和自己对父亲的畏惧,想起父亲一路来走过的悲喜,真的感觉恍如隔世。
现在,每每回老家我都会给父亲清唱一首歌——刘和刚的《父亲》。老友群里联欢,这首歌也是必点必唱。一进入歌词创设的语境,我就仿佛看到父亲微醺地坐在我对面,时而微笑,时而点头,时而眼眶湿润。我走过去,抱着他依然瘦削的肩膀,流泪。
想想你的背影,我感受了坚韧
抚摸你的双手,我摸到了艰辛
不知不觉你鬓角露了白发
不声不响你眼角上添了皱纹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
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听听你的叮嘱,我接过了自信
凝望你的目光,我看到了爱心
有老有小,你手里捧着孝顺
再苦再累你脸上挂着温馨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
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我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