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28 评|梦幻在回忆中变得真切——评张爱玲《爱

爱

【原文】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青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赏析】

1.这是真的。

（这样的开头只属于张爱玲，既然她说是真的，我权作“真的”。因此，虽然张爱玲以写“小说”闻名文坛，我只是把这篇小文当做“散文”。）

2.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

（女主角出场：

家庭——小康之家，说明殷实，这一点文章没有例证；

人好看——许多人来做媒；

身价高——“都没有说成”，著一“都”字境界全出矣。）

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

（年龄：十五六岁，怀春的年龄；

时间：恰恰在春天，这是发情的季节，也是发生故事的季节；

形象：是“立在后门口，”，为什么是“后门口”？后门比较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适合一个人想心事。当然，据说卓文君出奔也是从后门。

造型：手扶桃树，多么古典的造型，人面桃花相映红。她在回望过去，还是展望未来，抑或是45度角仰望天空寻找一种文艺的忧伤？）

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

（回忆的基点：“她记得”说明是回忆，回忆的基点是什么时候？从后文看，是“老了的时候”。老了还记得衣服的颜色，可见那一声问候和可能发生却未发生的月白色故事在她心里印痕有多深。）

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

（男主角出场：

形象——年轻。其余特征（高矮胖瘦）不清楚。

交集——从未打过招呼，“从未”二字说明他不应该成为却命定地成为了故事的主角。他和她其实并没有故事。

他走过来——以她的视角看他，不是她走过去。她是否一直在等待一段欲说还休的靠近？）

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距离：不远。为什么没有再近些？

举止：站定。可能的故事是否消失于这种有保留的亲近，有距离的止步。

语气：轻轻，他不够自信，还是怕她受到惊吓？

语气词：噢。这表示意外，还是掩盖了窃喜？

问候语：你也在这里吗。“也”字用得大有深意，我在这里，你也在，无论是心有灵犀还是偶尔相逢在她的回忆中都是一段奇缘。 ）

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她：什么都没说。这是一个未完成的故事，为什么不说。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没有回应，只好闭嘴。他是否有未出唇的话，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可以推知的是，在她的回忆里这是一种爱你在心口难开的幻象。

举止：站了一会。他在等待什么？

结局：各自走开。 既然无法沟通，不如各自走开。）

3. 就这样就完了。

（不完还有更好的收尾吗？）

4.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

（联系前面“许多人来做媒未成功”，两相比较，令人唏嘘不已；她的遭遇是否再次印证了一个古老的咒语——红颜薄命。）

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青人。

（我相信这个场景曾经和那一声问候无数次地在她的心中闪回，使得她在无数惊险的风波中免于自杀，这或许成为她苦难的经历中唯一的光热源。由此可知，人有时是靠幻象支撑的。）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 张爱玲这段文艺气质的抒情，表达了一种远比“正好赶上，最终错过”的爱情更为广泛和普遍的遗憾，所以才尤为动人。那一声问候里有多少关切，有多少无法言说的心里话，蕴含着多少素淡而深刻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