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得伤心的下午||记事
那天下午,我跟老二和老三在院子里玩泥巴。老二已经到了说话年龄却不喜欢说话,他更善于用动作表现他的想法。老三刚刚脱掉开裆裤,走起来趔趔趄趄,随时要摔却怎么也摔不下去,还说不成完整的句子,嘴巴却一刻不闲,又比又画又说。他一发号施令,大的两个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看他到底在吩咐什么。高墙小院上的天空是狭窄的,我们能够看到院墙外的槐树上有两个比邻而居的喜鹊窝,四只喜鹊整天忙碌着从田野里带来虫子喂九只嘴角鹅黄的小家伙。一个窝五只,一个窝四只。它们相安无事,各忙各的。我们跟喜鹊也相安无事,各忙各的,直到两窝小喜鹊长大,各自飞走,留下树上两个安静的窝和四只寂寞的老喜鹊。
突然,关闭的院门外热热闹闹地来了一群人。正在喂猪的奶奶立即紧张起来,坐在屋檐底下修补一张犁耙的爷爷和父亲更是神情肃穆,连进进出出歌不离口的母亲,也慌忙收拾好针线箩堂屋门前的小矮凳上站起来,走进屋子的房间里。
我和我的两个弟弟并没有读懂长辈们的表情,愣了一下,甩开正玩耍的泥巴,我率先向大门跑过去,打算开大门。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上门的都是客,客人来了岂有不开门的道理。在跑过去的路上,心里浅浅地掠过一丝奇怪,不年不节的,怎么会有那么多客人上门呢?
外面的人已经在敲门。敲得很粗暴。我以为他们很急切。我奶奶早丢掉喂猪的食盆小跑进了厨房。父亲见我向大门跑过去,明白我的意思,带着哭腔冲着我责骂了一句:“小勇,你白得伤心!”说罢便与我爷爷进了堂屋门。
在我的故乡,“白”是痴和傻的意思,可以组词“白狂”“日白”等等。“白狂”的意思,是既傻却不知道自己傻、还装聪明,猖狂不已;“日白”要分开来理解,“日”就是窝囊,“白”是痴傻,“日白”就是又窝囊又痴傻。关于“白”的这种用法,《汉语词典》里没有,运用于云贵川的许多地方,从未见于任何文字。我今将其记下来,也算为汉语做一个小小的贡献。
这是我第一次受到父亲责骂,我并不懂得这句责骂的分量。
大门被敲得越来越响。不止一个人在敲,分明有巴掌、脚尖、石头,还有砖块。巨大而杂乱的声响,令我恐怖。这是两扇油成漆黑颜色的木板合页门,每一块木板有七八厘米厚。从前有客人来家,看见这两扇大门都会说:“这是读书人家的大门!”那时候我还不识字,却已知道“读书人家”这样的评价,一般人家是得不到的。
就在我转身要往回跑的时候,这道带给我荣耀的大门的插销,咔擦一声断了,两扇大门应声生硬地向两边敞开,一群手臂上套着红袖章的人跟肛门里拉出来的阿堵物一样,拼命挤进来,直奔堂屋而去。我被其中一张粗大有力的手从后面拎起来,提到堂屋里。我的两个弟弟被另外两张大手提进堂屋。三只手把我们丢到爷爷奶奶和父母中间。
当我被悬在空中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刚才大门被拍响的时候,爷爷奶奶、我爹我妈为什么会恐惧,现在这恐怖已经浸透了我的全身;也明白了父亲“白得伤心”的实质内容,我真够“白得伤心”的。
我的爷爷奶奶和父母亲被两把刺刀逼到堂屋靠楼梯的墙角里。我们三弟兄从地上爬起来。我们都是在地上爬长大的孩子。刚才那一丢并没有对我们的肢体造成什么伤害,没有磕破嘴,也没有扭伤腿,顺着他们丢的惯性,一咕噜,就站起来了。
等我站起来,看到两把寒光闪闪的刺刀正对着我们一家老小,我心头已不只是恐怖,而是巨大的绝望。在我所看过的电影中,凡是被刺刀逼着的,都是坏蛋,不是日本人,就是国民党。我那时候连偷别人石榴那样的事情都没做过,我怎么可能是坏蛋呢?老三用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他们,他甚至脸上还带着无邪的笑意,扭了几下小身子,打算跑到屋子外面去小个便。立即遭到大声呵斥:“规矩点,不许动!”说着用锋利的刺刀把我们一家老小往角落里又赶了一圈,直到我们身子贴着身子,完全不能动弹。我委屈得要哭,父亲在背后悄悄令道:“不许在他们面前落泪!”
那些套着红袖章的人从竹楼上抬出来几箩筐的线装书,堆到院子里的空地上焚烧,熊熊的大火从傍晚一直烧到深夜。家里能够拿走的,他们只管拿走。
两把刺刀是什么时候从我们身边离开的,我已完全不记得了。我们弟兄三个在亲人体温的暖和中,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家里只剩下一口锅、一把锅铲。奶奶从一堆草木灰里找出这些人进来之前藏进去的油盐罐,抱在怀里,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对失去的火钳念叨不已,说没有火钳,以后灶膛里的火如何对付。堂屋里空无一物,连四个造型像汽车轮子、平时当凳子、我们顽皮的时候当车轮在地上推着玩的草墩,也失踪不见。
此后,每每受到父亲责骂“白得伤心”,都会想起那个令人绝望的下午,都会流下委屈的眼泪。
后来读日本陶艺大师河井宽次郎的一句话“此生,是为了发现自己而来;此生,是为了与自己相见而来”,其中发现和相见的“自己”,是未来的自己。据说上天给每个人一百道门,有的人打开一道,有的人打开两道,打开三道的便是优秀的人,打开五道的便是杰出的人。深夜扪心自问:我能够打开几道?我已经打开了几道?好像能回答,又好像不能回答。不管能不能回答,我都要把手头的事情尽量做好,因为我一辈子都担心父亲的这句责骂。
那是1976年春天发生的事情。
这之后,我很快理解“成分”的含义,接着很快懂得“专政”的含义。
我爷爷曾在西康省做事,是个有胆有识的人。前朝末季,战乱连绵,枭雄遍地。他替刘文辉当差,却无论中统军统共产党袍哥黑社会,只要有求,能够办到,必然应承。他说:“谁都不敢得罪,得罪不起!”当然,他哪一个党都没有参加,既没有加入国民党,也没有加入共产党。西南解放之后,受新政权的派遣到阿坝做工作,翻雪山时患上雪盲,便返家种地。李氏家族是勤劳之家,自“湖广填四川”,先后落脚简阳、蒙山,最后落脚西昌安宁河谷,所垦荒地数百亩,从东山头到西山头。广袤到这一块地上的庄稼才在播种,紧邻那块地上的庄稼已等待收割。家族庞大,后来弟兄分家,家家名下都有近百亩土地。
爷爷奶奶的“成分”便是富农,父亲是富农子女,小学毕业,直接赶回农田劳动;母亲在出嫁之前是贫农,嫁过来之后便成了富农媳妇。照理,我小学毕业也会跟我父亲那样直接务农。我读小学一二年级,具有识字性质。直到读三年级某一天,广播里说,成分不再成为升学、参军、招工的条件,一家人才意识到,上学不仅仅为了扫盲。
自打被刺刀逼到角落那个下午开始,我就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可以归入胆小怕事的一类人中。别人见到我写的字,尤其是毛笔字,不少人评价说,我的字外围无论多么洒脱率性,核心部位都谨严有秩。倘若这也算一种病,病根便是在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