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 城 花 事
众人皆知老北京人四大玩儿:花鸟鱼虫。京城人养花的爱好久来有之,并早有花匠这个职业,称其为花儿把式,被冠以这个名号的人必然是懂花儿又会养花儿的人。过去阔气一些的深宅大院里有自己花房,或是花棚,主人会聘专门的花匠来养护花草。
花匠通常买花的去处名为“花儿市”。花儿市大街可以说是从崇文门外大街一直至原东便门南的白石桥大街,约有两千余米。这一片在元代时水草风貌、景色旖旎,到了明代形成了花市大街。它的原名为皇木厂大街或神木厂大街,因明代初期曾在此处坊巷东面存放筑建紫禁城的皇家木料而得名。到清代,改名为花儿市大街。后至民国改地名为“花市大街”,但因为老北京人讲话带着儿化音,所以常听来还是“花儿市大街”。
花市大街不是整条街都卖花,卖花的场所主要集中在西花市西口路的黄家店胡同。穿过狭长的小径可见一广场,花农们从花乡运来的鲜花会在这里销售。这里卖花的氛围感染了周边的居民住户,他们也都喜欢养植各种鲜花异草,并常摆在门边供来往之人品赏。
花市大街每逢赶集的日子最是热闹,常有年轻人来买些心仪的花卉送给家里的老人。老北京有个规矩礼节,就是年轻人回家探望父母时,除了手里拎着点心匣子,通常还得有盆花。那时不论是在幽静的深宅大院还是群居的大杂院里,家家户户都会养些花。有条件的院子里会栽石榴、文竹,局促些的地方养月季、茉莉和栀子花。讲究的人不仅在意花的品种色彩,亦注重花盆的大小、格调和材质。生活简朴一些的人家,用过的或是多余的花盆往往也不舍得扔掉,就摞在门外的墙根下面。这情景在老北京大杂院里是常见的。
老北京人不仅喜欢自己种花养花,也喜欢四处赏花。上到皇宫贵胄下到百姓走卒,无不有踏青赏花的爱好。宫里的人赏花可到御花园,园内盆花桩景散落其间,步步皆景美不胜收。历史上的乾隆帝是喜花之人,据说位于御花园东南角的绛雪轩之名为乾隆所赐。那时的乾隆皇帝常到绛雪轩观花吟诗,行风雅之事。当时轩前有海棠树五株,每当花瓣飘落时,宛若红色雪花漫天萦舞。乾隆见此景欣然作诗:绛雪百年轩,五株峙禁园,并赐名此轩为“绛雪轩”。据说御花园不仅春天有花可赏,冬日亦可饱眼福。这是因为慈禧喜欢花卉,经常给花儿把式出难题,要在冬天看月季花儿。为了满足慈禧的心愿,京南花乡的花农就发明了暖房,以确保四季有花开、有花赏。当时的轩前有琉璃花坛,内栽有极为罕见的太平花,是晚清时西太后命人从河南移来栽种于此的。
御花园之景虽美,普通百姓人家是近前不得。老北京又没有街行树,街道上没有花儿可以看。到了春天,花除了开在皇家园林,便是开在寺庙和四合院里。过去老北京有个顺口溜:崇效寺的牡丹、花之寺的海棠、天宁寺的芍药、法源寺的丁香。每逢开春,普通的百姓人家都会去这四座古老的寺庙赏花。
先讲崇效寺,寺庙是唐代名刹,位于崇效胡同内。这里在清代初期是以枣花盛名,后以丁香花著称。后又从山东曹州移来牡丹花,尤以绿、墨牡丹闻名京城。
再说花之寺,它的由来是一个历史上的误解。最早提到“花之寺”的是清初诗人周亮工,有诗题为《过东莞,武、刘二孝廉载酒谈花之寺,为沂之胜境,同楚中刘公蕃赋》。诗文中所提及的东莞非今日珠江三角洲的东莞,而是今日沂河上游的沂南县,花之寺就在沂南县境内。为什么会有京城花之寺的传闻呢?这与扬州八怪中的罗聘有很大的关系。罗聘是乾嘉间著名画家,字两峰。他在京城卖画时曾蜗居于右安门外的三官庙。罗聘自称前生在花之寺出家,因而自号“花之寺僧”。他的好友曾燠出资修葺了三官庙,并为其书“花之寺”一匾,京城的“花之寺”之名便由此而来。
花之寺以海棠、芍药最为著名,据说早先在这里种下海棠的人是嘉庆年间的大臣董诰。震钧《天咫偶闻》卷九所描绘花之寺的盛景可让今人垂涎三尺地感受一番:壁悬宾谷先生诗帧,花木盈庭,大有葱倩之致。寺以南皆花田也,毎晨负担入城,卖花声里,春事翩跹。大都以此间为托根之所,而以芍药为尤盛。十钱可得数花,短几长瓶,春色如海矣。殆谓寺内以海棠胜,寺外以花田胜,尤以芍药为胜。周寿昌《花之寺看海棠》则是描绘寺内海棠的佳作:花之寺里海棠树,老佛坐看三百年。虬舞槎枒俯髙阁,燕翻红紫烂诸天。偶因微雨破春寂,便放东风入酒颠。满眼芳菲感禅悦,却听笙磬咽流泉。
花之寺自清朝中后期至民国成了文人雅士酬唱汇集的场所,到了民国中后期渐渐败落,现在已是荡然无存。在民国十四年冬,《现代评论》杂志刊登凌叔华小说《花之寺》,其中描述了花之寺败落的景象:砖铺的院子,砖缝里满生乱草,正殿两旁的藏经阁已经被人抽去阁顶上许多瓦片,酱红墙的灰已成片的掉下了。院内人影都没有一个,花树也没有,只有墙脚下一株被人砍去大干只留一根小干的海棠,高高的发了二三剪长枝,伸出墙头,迎着日光开几球粉红的花。今人读起这些文字不禁有些凄凉萧瑟之感。
天宁寺不同于花之寺,寺庙至今保存完好。它位于广安门外北面,始建于北魏孝文帝时,原名光林寺。从明朝末年开始,天宁寺逐渐成为京城赏花的好去处。到了清代,寺中设有花圃,种有芍药和桂花,亦有荷花、菊花。
令人遗憾的是,如今崇效寺的牡丹、花之寺的海棠、天宁寺的芍药皆已不可追,只剩法源寺的丁香可赏。法源寺位于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段东侧,始建于唐。清朝时,雍正帝赐名法源寺,是京城内现存历史最悠久的古刹。清代康、乾之后,法源寺渐以繁茂的花草树木名冠京华。乾隆曾在此栽植两棵西府海棠,当时便以海棠最盛。待到同治、光绪之后,直至1949年前,以丁香称雄京城。寺内前庭后院皆植丁香,被称为“香雪海”,法源寺因此又得名“香刹”。犹在四五月花事盛时,院中淡紫、淡碧的香雾营造出宁静馥郁的氛围,活现了“禅房花木深”的名句。法源寺的丁香曾与崇效寺的牡丹、恭王府的海棠并称为京畿三大花事,是京城人喜爱流连之地,历史上的林则徐、纪晓岚、龚自珍等名人皆在此留下过足迹和诗篇。就连印度诗圣泰戈尔,也在徐志摩的陪同下来法源寺观赏过丁香。
如今的法源寺还保留着数株珍贵的丁香树,除了有紫丁香和白丁香,还有南洋马鲁古所生的丁香,其花为四瓣,盛开时花缘颜色更深,有欲滴之势,实为罕见。游人若是置身其中,品清茶、闻花香,听远处隐约梵音悠扬,更觉得古寺悠远严深。
老北京赏花除了上述四家寺庙,还有其它寺庙,比如早春赏玉兰就有大觉寺、潭柘寺和颐和园。大觉寺的玉兰是明朝已有,历史久远为京城之首;潭柘寺的玉兰一株双色,号称“二乔”,亦让人遐想。
讲到老北京的花事,旧京遗存的花神庙是必然要提及。花神意为花之神,关于其最早的记述出现在唐天宝年间,传说中有牡丹花仙戏于花朵丛中。京城名声最大的花神庙是丰台区花乡的西花神庙和东花神庙。西花神庙亦称西庙,建于明代万历年,是花农们祭祀花神的场所,也是丰台各处花行同业公会的会址和会馆。东花神庙俗称东庙,亦建于明代,是花农祈求丰收的场所。
除上述所言,旧京遗存的花神庙还有北京大学未名湖畔的慈济寺,始建于清乾隆年间,于1860年被英法联军焚毁。现已无存的花神庙,还有陶然亭公园湖心岛锦秋墩顶上的花仙祠,建于清康熙三十四年。颐和园里也有花神庙,坐落于苏州街北侧、妙觉寺的东侧,是目前京城唯一保存完整的专供花神的庙宇。此庙始建于光绪十四年,1900年寺庙遭八国联军破坏,于1990年复建。
谈及以上种种,忆京城花事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遗存,是为了让人们更加珍惜并体会稍纵即逝的美好。令人喜之的是,当下的京城人喜花养花之趣兴然不减,且可赏花之处遍布京城之地,已不独是紫禁城御花园、寺庙或是某个园子。如今的人们多是步出居所便可闻得花香,这已然是很幸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