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不可思议的社交技巧
在陈鹿有限的人生阅历里,或许因为她看得太少,听得太少,接触的人太少,经历得事情太少,还没有什么事是她想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的。所以当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问她:
“这世上难道没有什么事让你听见或看见时,觉得‘咦,真是不可思议啊’?”
陈鹿在脑中飞快地回顾她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发现似乎没有符合他描述的那样的人物或事情。然而,当陈鹿在喧嚣过后的寂静里回顾男人刚刚所说的每一件事情后,那可以称之为不可思议的感觉便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1
晚上八点左右,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机看资料的陈鹿。她想不出这么晚会有谁来造访,还以为是下班回家的表弟。开门一看,出现的竟是一男一女,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两人怎么来了。
“哎呀,我们吃完晚饭散步到这里,见你家还亮着灯,就上来看看。”
两人笑嘻嘻的,是他们出门在外与人打交道惯用的那副派头:见面一定会先笑容满面、和和气气地寒暄,这几乎是当地社交的传统。女人的笑是大方的,让面对她的人能感受到那笑声里似乎有团气往外冲。男人则笑得收敛。
男人和女人的穿着在我们身边的人当中算是相当体面有格调的,两人都在外面套着一件长及小腿肚的呢子大衣。男人的大衣要比妻子的稍稍长一些,茧型的剪裁,通身黑色。头上戴的小毡帽也是黑的,远远看去像一个儒雅的绅士。而且男人近几年来开始接触佛学,这对他的衣着与饮食习惯确实产生了一些影响,清瘦的身形也确实更显“佛系”。
女人的大衣则是墨绿色的,配上贴身的深蓝色牛仔裤,黑而亮的短筒高跟皮靴,微卷的长发披在肩上。在陈鹿二十多年的记忆里,她似乎只见过女人这样的打扮。她承认女人的妆扮很有气质,是让很多女人们都会羡慕的那种气质,这些女人中也包括陈鹿的母亲。每次母亲提到女人,几乎都会由衷赞美她的外表,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很会穿”“没有岁月的痕迹”。
陈鹿把用塑料杯泡好的茶放到靠近男人和女人面前的茶几上。提起客人来了要奉茶这件事,陈鹿学得很慢,就像学习其他待客礼仪一样,陈鹿掌握得非常费劲。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有养成那种习惯——在见到客人的第一时间,大声而热情的打招呼,饱含尊敬地叫长辈的名字,然后适当地寒暄。她总是小声而冷淡地打招呼,然后迅速把注意力收回自己的世界,留下父母面露难色地跟对方“ 责怪”女儿的不懂礼貌。
奉完茶的陈鹿在正对着男人的沙发上坐下来,双脚交叉,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装作轻松同时又具有防卫性的坐姿。她把手机重新握在手中,不打算主动说话,如果对方要说,自己则简单回应就是。
“看样子小鹿还在工作啊?”
女人从陈鹿身边凌乱堆着的电脑、纸、笔、小书桌以及她正在盯着看的手机发现了这一点。
“嗯,有个稿子今晚赶着交。”
事实上那是一份十二点前要给到客户的稿子,而陈鹿现在的进度只是拉出了大框架。她的计划被男人和女人的突然来访打乱。
“小鹿的工作看起来也很辛苦啊!不像我们,如今被这疫情闹的,都不好过。”女人接着说。
“你爸妈的生意估计也更难做了。”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
听到男人提起爸妈,陈鹿告诉两位长辈:
“爸妈今晚在‘那边’歇息,方便明天做生。最近街上查车牌有些严,就干脆睡在‘那边’。”
陈鹿口中所说的‘那边’其实是指离父母做生意的地方更近些的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陈鹿不在Y城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那边”生活,“这边”则留给陈鹿的堂弟。
“你妈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之前在医院时听着好像很严重,那期间小区的封闭管制一直很严格,都没有机会去医院看看。”女人顺着陈鹿的话问起她母亲因为严重的妇科问题在疫情期间住院治疗的事。陈鹿不想多说话,只是简单回了句“不用担心”之类的话,便不再说什么。
而男人似乎通过“查车牌”这件事找到了可以进一步展开的话题。此刻陈鹿的心思全在那篇十二点前必须交给客户的稿子上,并没有完全听进去男人所说的话。所以她不知道话题怎么就从“查车牌”拐到了“政治形势”上,她只听见了那句在男人们高谈阔论的场合常常能听到的口头禅一般的开场:
“现在的政治形势就是这样……”
2
堂弟依旧没有回来,陈鹿只能孤身一人陷入这个局面。她的视线在手机屏幕上的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和男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双簧式的搭腔之间来回拉扯,内心上演着微妙的挣扎。她希望对面的两人能够从她埋头看手机的行为中自觉意识到自己应该尽快离开,同时又纠结于自己的待客不周会给父母招来麻烦。
而男人一旦开始说话,就会滔滔不绝,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完全势弱的对手,只要对方有一丁点的回应,哪怕只是一句“哦,是这样啊”,他也能把话茬接下去。男人的“好辩”在这个家族里人尽皆知,几乎人人都夸赞他能说会道。他本人也将自己超强战斗力的社交能力引以为傲。
陈鹿在很多时候是冷淡的,不愿意与人攀谈。比起与人的交流,她更渴望那些无声的对话:看一棵树,看一本书,坐在山顶的凉亭长时间的发呆,独自长时间地行走……或者只是呆呆站着,什么也不干。但在家中长辈们眼里,这是一种缺陷,是有问题的,是不好的,是不礼貌的。她几乎不擅长与大人们交往。
很快,男人的话题不知怎么又从“政治形势”变成了“子女教育”。他和女人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林即将结婚,儿子森刚刚上大学。
出于礼貌,也为了不让气氛太过尴尬,陈鹿问起森大学所学的专业。
“说起你弟弟学的专业,他学的是医学管理。填志愿时,他自己原本不知道想学什么。虽然成绩都不错,理科比文科稍微好那么一点,但是好像对任何专业都还不熟悉,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目标。”男人赶紧说。
“他不是很喜欢数学和物理么?没往这方面打算?”陈鹿问。
“他确实在这两方面都比较优秀。不过他后来选了临床医学。他见姐姐学了中医,感觉学医很有意义,所以就填了医学。但是呢,他填报的那所大学,这个专业分数相当高,以自己的成绩想要被录取有点困难。因为这个原因,我跟你婶婶就建议他第二志愿填医学管理。原本呢,他很想学临床医学,认为这样可以帮助很多病人,那你知道叔叔我是怎样劝他的呢吗?我就跟他说,‘进医院当了医生虽然能帮助身边的病人,但能造福的范围是有限的,但是做了管理者,就能突破这个范围,造福更多的人,这样岂不是更好?’你弟弟听了我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就这样他最后去学了医学管理……”
陈鹿听完,觉得男人的想法不无道理,还来不及想些什么话回答对方,只听男人又接着说起来。
“我和你婶婶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从来是不加干涉的,我们只是给建议。就像你姐姐,她原本也跟你一样,坚决说不想结婚……”
“对了,听我妈说姐姐今年三月本来要结婚来着。”陈鹿不等对方说完就已经知道话题要朝哪个方向拐。
“没错,不过这疫情一闹,就只能推迟了。你姐姐原本也是坚持不结婚,后来我好好给她做了一番思想工作。你们这些孩子年纪太轻,只一味昂着头,喊着自己不结婚,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你姐姐还好,还有弟弟帮她分担以后养老的压力,可你就只是一个人啊!我跟你姐姐说,我们两个大人都老了,为子女做的也有限,以后没有个男人帮她怎么行呢?你其实也是一样。她弟弟现在还在上学,学医也要五年才能毕业,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这期间也说不好我跟你婶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一个人怎么面对这一切?你姐姐听了我这么跟她分析,才想明白了……”
“听说姐姐的对象是她们医院的一个年轻医生?”陈鹿没有接茬,想把话题调转瞄头。
“对,是医生,两个人也有共同话题……”
“那挺好。”陈鹿几乎不敢再说什么,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话题的对象很快就要转到自己身上来了,这无可避免。
“你是为什么不想结婚呢?”
3
哈,该来的总会来!她非常清楚,“催婚”是大部分女孩的劫难,在一个非常注重家庭、家族观念的传统环境下生长起来的陈鹿没什么理由成为例外,她非常清楚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就像非常清楚今晚想要在十二点以前交稿是不可能的一样。
“我没有说一定不结婚。我只是不觉得人一定要结婚,结婚不是一个必须的事情。也许以后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结婚,但对我来说不是一定的事情。”
“孩子啊!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就想想将来万一你爸妈都有个好歹,你一个人怎么承担?就拿这一次,你爸和你妈一起进了医院,因为疫情我们做亲人的也帮不上忙……”
男人口中此刻提到的这件事简单来说是这样的,正逢疫情袭击的春节期间,陈鹿的母亲因为突发的严重腹痛住进了医院,随后,父亲也由于不慎感冒被“关”进了隔离病房,只剩下陈鹿一人同时照顾两个病人。
而当男人提到这茬儿时,鹿早已预料到这件事会被他作为巩固自己论点的例证,她没有打算就此作出回答,因为这是她不可否认的现实。事实上她根本无需担心自己需不需要说些什么话来表示回应,男人正说在兴头上,也不会留意到这些细节,他继续阐述自己的论点。
“等你以后想要结婚了,好的男人早被挑走咯……”说到这里时,女人深有同感地附和起丈夫的话。
面对这样的说法,陈鹿似乎起了辩驳的兴致。她想,今晚这稿子是没法儿按时交了,这两位一时半会儿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那索性瞧瞧夫妻两人还能说些什么吧。
“不管能不能遇到好的男人,在那之前,我想专注地做好自己。我相信,如果有个男人注定要与我相伴一辈子,那么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来到我的身边。况且好不好这种事是我自己说了算……”这大概是这一晚上鹿说的最多的话了。或许是因为憋在心里太久,或许是从来没有直接而严肃地在长辈面前表达过自己的立场,她总算说了出来。
当然,她很清楚男人和女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说出什么来反驳她的“天真”之言。有意思的是,当陈鹿作这一番表白时,情绪在渐渐表达清楚的过程中变得有些激烈,以至于男人和女人都以为有些“惹怒”了她,于是夫妻两人一唱一和,笑嘻嘻地另换了一种策略。
“叔叔很同意你刚才说的这一番话,也知道你肯定是很优秀的。但是你可以先谈着嘛,谈谈看才知道合适不合适是不是?再说了,我们说这些都是真心为你好……”男人先开口道。
“对,我们都是真心想看着你以后有一个幸福快乐的人生,我们都是好心。如果不是亲人,我们何必说这么多来讨你不开心呢……”女人接腔。
“没错,你说以后你讨了什么好,说到底叔叔婶婶其实也沾不了什么光,我们何必多嘴多舌地来惹你嫌?”男人顺着女人的话又表了一番诚心。
这样的话锋套路对陈鹿来说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不善雄辩的她选择把自己套进沉默的壳里,任由那些劝慰之言和自己的不敢苟同不动声色地消散于空气中,漂流于时间里,或慢慢蒸发,或渐渐发酵。
4
时针从来没有停止它的脚步,但沉浸于“辩论”的人常常会忘记了时间的存在。陈鹿在耗尽心力完成那一番毫无说服力且漏洞百出的豪言壮语之后,很快就丧失了与对方继续对话的兴致,她的思绪忍不住再次回到稿子的构思上来,以至于 她都没有注意到 ,男人已经擅自进入了下一个话题。
陈鹿几乎忘了倒数第二个话题的完整内容,只有一些断裂的碎片闪现在她记忆的湖面之上。
“叔叔以前很看重财富,到老了才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都藏在书里。叔叔我也是学了佛之后才知道,这个世上最大的财富其实都是那些带‘经’字的东西,这个‘经’才是真正的金哩!”
男人在展开这样一段自白的时候,即便是一如往常那种不疾不徐的语速,陈鹿依然能感受到他字里行间的自鸣得意。
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遥远的异地,不太知道父母和爷爷、奶奶以及某些猎奇的熟人口中所说的“叔叔现在信佛”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尽管从男人的衣着打扮、饮食习惯,还有见面时从他一口一个“福报”之类的佛语,可以略见“佛性”在这个男人身上的微弱展现,但她似乎并未看到“学佛”给这个男人带来本质上的变化。也许是她太年轻,又或许是她自己对这门宗教智慧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某些文学作品的层面,她无法窥见“深层的佛性”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显现。他给她的感觉几乎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这让她感到有些失望,并时刻保持警惕和怀疑。
男人继续开展着他一个人的“雄辩”。陈鹿究竟还是无法成为一个专注而善良的听众,男人善变而散乱的“演讲”对于她来说就像做英语听力训练一般,不能记住听到的每一句话,只能抓住其中的关键词。“智慧”则是她听到的下一个关键词。话题是怎么具体从“佛经”转到“智慧”上来的,陈鹿已经没有很清晰的印象了,她只记得自己和男人就“智慧”这个词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论。
“那您觉得什么样的人是有智慧的人呢?”陈鹿问。
“这个嘛,有智慧的人肯定都是智商高的人,他们不仅能学习知识,还能把知识转化为实践,为这个社会做出贡献,所以这些人肯定是有智慧的人……”男人发表他的观点时总给陈鹿一种旧时代教书先生的感觉。
而当陈鹿想到“智慧”这个词的时候,她想到的并非是那些智商高并在一定领域有所成就的人,而是像母亲、外婆这样没有什么学识、智商不高、没有很高的社会成就,但以坚韧的意志、谦和的待人处世撑起一个艰难家庭的人;当然,也有商人兼藏书家韦力、英国小说家毛姆、法国作家加缪、初中三年的数学老师、高中只教过她一次的语文老师等等。
总的来说,在陈鹿的印象里,“智商高”、“有成就”绝不是成为一个有智慧之人的必要条件,智慧可能更关乎心境和格局。但她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智慧的人,也不知道如何谈论它,准确地说,她当场没来得及组织好合适的语言来对男人所定义的智慧进行辩驳,只是摇着头,用“我不觉得那样就是有智慧的人”之类苍白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不敢苟同。
难道智商高就是有智慧的人吗?这世间那么多绝顶聪明、成绩骄人的社会人,但给人感觉到有智慧的人并不是那么多。她还说不清楚。
面对陈鹿的否认,男人似乎有点急眼了,这让陈鹿感到惊诧又得意。有那么三十秒之内,叔侄两人的对话几乎呈现相同的没有说服力的状态。
“智商高的人怎么可能不是有智慧的人呢?”
“我不觉得智商高的人就一定是有智慧的人。”
“有智慧的人肯定是智商比较高的人啊!”
“我不觉得是这样。”
“你去查字典,你去查。字典里有对智慧的定义,可不是叔叔在这儿瞎编。”
争论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当男人提出“查字典”这招时,陈鹿突然有点想笑,她一下子就没有了想要反驳的兴致,反而对接下来即将出现的十来秒钟的突然的安静更有兴趣,很想看看在场所有的人将如何处理这空间里意外多出的十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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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脑子势必在飞速运转组织下一个话题,好让这一晚上的“演讲”尽快恢复其习惯的顺利状态。女人则一如既往保持着她好妻子的形象,男人在肆意畅谈时她是绝不会轻易插话打扰的,她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而看看手机,时而冲着陈鹿笑笑,时而站起来环视一下她的家;当空气里原本热烈碰撞的声音骤然停止,女人不负所望地响起一两声尴尬的笑声。
短暂的安静很快就迎来结束。但男人的倒数第二个话题似乎还在继续,只是他不动声色地跳过了“智慧”这件事。而当陈鹿反应过来对方的“演讲”还在继续时,她能抓住的关键词从“智慧”变成了“观察”。
“你叔叔现在呢,就是一个特别喜欢观察生活的人。有时候观察到一些人或者一些事,我就会不禁感叹:哎呀!真是不可思议!”
至于他具体碰到过哪些让他深感不可思议的人、事、物,男人并未一一列举给陈鹿听,他只是好像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似地问出了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个问题。他或许期待着陈鹿能说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体验,以便自己能顺着对方的回应把对话持续下去,从而表达出更多的观点。可惜陈鹿实在没有想起什么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瞬间。这当然不是因为陈鹿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年轻人,她只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社会阅历可以说还非常浅显,唯一能解释的是她对自己的内心世界更感兴趣,对外界的反应比较迟钝。
男人没有得到自己预想的反应,导致零散的倒数第二个话题只能就此作罢,他很果断地进入下一个话题,也是今晚他“演讲”的最后一个话题——社交技巧。如果在没有听他讲完整件事之前,几乎很难有听众会把“生二胎”和“社交技巧”联系起来。
这里的“生二胎”基本上跟国家现在提倡的“二孩”政策扯不上什么关系,它纯粹是男人借来对陈鹿这样的年轻人进行催婚的理由。“像陈鹿这样的年轻人”中当然就包括了她的表姐,也就是男人即将结婚的那个女儿。如果用一句话总结他的中心思想,那就是:青年男女结婚是为了将来自己照顾家中长辈的压力更小一些,父母多生一个孩子就能给子女分担一半将来照顾老人的压力。
“当初叔叔想再生一个孩子,一来可以让你姐姐有个伴,不至于那么孤单;二来也能为她将来减轻赡养老人的负担。而你婶婶最初坚决不同意再生一个孩子,主要是担心养不活。那我当时就是这样劝你婶婶的……”
当男人的话题开始涉及到他的妻子时,女人把全部的注意力都从手机那小小的屏幕上撤离,进入一种随时待命的状态,仿佛只要男人稍稍有什么言语或神色上的暗示,她就要开口助威捧场一样。
“我首先跟她保证,挣钱养孩子的事她完全不用操心,这些都是我们做丈夫的该做的,她只需要安心生下孩子就行。然后我也跟你婶婶讲通了多生一个的好处。最后我也很明确地告诉她,如果她不愿意生,我也可以到外面找别的女人生,那要不要生第二个孩子,她自己可以好好权衡了……”
找别的女人生!
找别的女人生?
陈鹿沉默着,在内心反复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她没有对男人所讲的事情做出任何回应,而是强烈地想知道女人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所以生二胎这件事婶婶当时是完全心甘情愿地接受的吗?”
陈鹿看向一旁的女人,微笑着提出心中疑问。
“我们?我们家里向来都是一条心的,都是你叔叔说了算。”
女人微笑着回答陈鹿的问题,说话的声音不似她一贯的洪亮有底气,甚至有些磕巴。她说完这句话后,突然站了起来,做出要活动筋骨的样子,一边用小声试探的语气示意男人:
“不早了,该走了。”
然而男人显然正在兴头上,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样子,他浑然没有感觉到现场气氛的微妙变化,自顾自地企图用下一个故事把陈鹿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后来我们这地某个大公司的老总也遇到和我们家类似的情况,于是他就请我给他帮忙出主意。”
男人突然坐直了身体,换了另外一只腿跷二郎腿,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得意。
在这个四线小县城里,男人和女人算得上是那种人们口中所说的有头有脸的夫妻。早年间,夫妻俩靠着两张嘴、两副笑脸以及精明的头脑,及时抓住了商机,靠着推销许多高端的日用品发了财,成为身边最早买下私人楼房的小两口,也成为小县城里那些同样有权有钱的人家的座上宾。不管何时何地见到他们,夫妻俩似乎都能让自己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因为他们实在能说会道,而且无时无刻都在尽力展现自己的这种才能。尤其是丈夫,长袖善舞,滔滔不绝,几乎没有他不接的话茬,更厉害的是,他能将对名利的野性巧妙地掩藏在俊秀的模样和读书人的气质之下,时常让人忘了,他是个商人。
“这位老总虽然身居高位,公司开得很大,在别人面前也很有架子,但唯独对我们非常尊敬。他是很看得起你叔叔我们一家哩!后来他想再生一胎——生个儿子,这一想法遭到了妻子的强烈反对,他听说了你叔叔我的事迹,就亲自请我和你婶婶吃饭,嘱托我一定要帮他解决这个问题。那你猜我是怎么劝他妻子的?”
男人说到这里,情绪似乎比之前更激动了些,他把身体前倾,好像生怕陈鹿听不清楚似的,同时右手在空中兴致盎然地比划起来,还发出了非常得意的笑声。
“嘿嘿,这里就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社交技巧啦,你可得仔细听好了,对你肯定是有好处的。”
陈鹿依然看着在旁边不动声色踱来踱去的女人,耳边任由男人激昂的说话声流过。当她听到“社交技巧”这四个字时,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冷气,将视线移回到手机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上。而男人沉浸在他传授技巧的演讲中不可自拔。
“我单独问他妻子为什么不想生,她说了三个自己担心的问题,然后叔叔针对她提出的三个问题逐个击破。她一方面担心两个孩子养不过来,我便告诉她,你老公这么有钱,根本不用担心孩子养不过来;然后她怕生完孩子就不能继续现在的工作,我又说,没了那份工作什么要紧,去老公公司管账,这工作岂不是更靠谱?而且你不生,万一他到外头找小三跟别人生,你岂不是更麻烦?他这么有钱,那年轻漂亮的女孩还不是大把大把地投怀送抱?最后她担心高龄产妇生孩子有危险,我说,这个问题最不用担心,你老公这么有钱,能提供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生育环境,完全不用担心会出现危险。”
男人用自我沉迷的口吻重述了他成功劝说一位豪门太太帮丈夫生二胎继承香火的光荣事迹。
“万一出现危险情况呢?”陈鹿诘问。
“不可能的,怎么会出现危险情况呢……”男人回答。
陈鹿不知道该如何再回应,她拨通了男友的手机,装作和同事谈论尽快交稿的事情。男人的妻子见状,如同抓住一个绝佳时机,劝说丈夫赶紧离开,不要再耽误小鹿的工作。于是两人便匆匆离开,留下陈鹿在骤然寂静的客厅里,深深感受被那不可思议的社交技巧掏空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