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在风中•柳夏篇
我做了好几年的私人医生兼护理。在签订合同的时候,我并不是没有对我将要服务的人作任何猜想。我的雇主叫苏航,他曾经是我好朋友的丈夫。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或者图谋不轨,我只是想知道时隔多年他这一次究竟选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做妻子,居然不顾对方是个半身不遂的废人。
我第一次见到宋吟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不考虑其它的话她完全就是鹿溪,真实存在而非我所臆想。我以为什么长的像什么的只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桥段。靠近她,又会发现,她并不是鹿溪,她太悲伤太憔悴了。她的神情像是从小就泡在悲伤与不幸的罐子里长大的一样,而我记忆中的鹿溪虽然安静却也喜悦每一刻都像是琴键上最美妙的音符。
苏航对她的关心无微不至,特意交代晚上的时候会亲自替她按摩,可是她总是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坐在画板前面对着空白的画布,思考着什么久久不落笔,也不说话。
我试着跟她有更多的交流,可是她的回答总是“嗯”和“好”。不管我提什么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如果人活着不需要某些必需品的话,宋吟可能早就和这个世界无关了吧。慢慢从苏航口中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我开始想,她活着可还有什么寄托,换作我可能早就自杀了吧。画画是她的寄托吗?几个月落下寥寥几笔,最后让人意想不到的景象便出现了,她的思想确实天马行空,当然画作里像瀑布一样倾倒出来的悲伤全是拜她的生活所赐。很多不知情的人喜欢花高价将她的悲伤买下来,挂在客厅,走廊,或者卧室。税后所得的钱大多被宋吟捐给了一些灾区和福利院。她浓重的悲伤换来了无数人的快乐,看起来还是挺划算的。不过家里因为她产生的压抑感成功地赶走了很多保姆和护理。
“你是业界最好最适合的心理医生,你一定可以帮到她的,柳夏。我求你了,帮帮她。”
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就去了西南地区的一个小山村支教。时隔多年苏航不惜一切请我出山,为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他向来在人前都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却再度灰头土面地出现在我面前。当初鹿溪去世的时候他几度自杀,不得不用最极端的方式将他关在疗养院里。终我一身所学最后才让他过上正常一点的生活,可是我深知救不了他的心。
其实我乐见苏航走出失去鹿溪的悲伤,可是宋吟之于他也是一个阴影,不是吗?
在得到苏航的允许下我可以随意开展我的工作。宋吟看起来也没什么意见,照样每天发呆,每顿饭只吃几口。
做饭,摄影,逛街,唱歌是我和鹿溪的爱好。我便把我想做的菜端上桌,趁宋吟发呆的时候拿上相机冲进门前的薰衣草花田,当然宋吟也是我的模特,不过她不知道,我还在她面前哼着小曲,尽力尝试带着她去商场购物。
然而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多大作用,我观察了她的表情和眼神,她没有给我任何信息。直到姜维出现,那个在国内小有名气的主持人。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我将果盘送进去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宋吟摔在地上。
“柳夏送我回去休息。”她渴求地望着我,主谓宾齐全地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和姜维把她扶上轮椅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是颤抖的。
离开时我看到了姜维的眼神,悔恨和无力,这样的人,不自己抬头的话,永远只能看到阴影。
“她过得好吗?”他哑着嗓子问我。
可是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呢?没有鞋子穿的人比没有腿的人好,有馒头吃的人比饿着肚子的过的好,活着的比死去了的人更幸运。
宋吟比那些在人世间匍匐苦苦求生存的人过得好很多,比鹿溪幸运。
没有一个标准,我如何回答他呢。我伸出手。
“我是宋吟的医生兼护理,柳夏。你看起来比电视上帅。”
终于,对方舒了一口气,露出笑来。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不会那么斤斤计较所谓的真与假了。从苏航口中也听过一些关于他和宋吟的故事,他是当事人之一,我想听听其中的曲折。
我为我们泡了一壶红茶。我向他讲明我的用意。
“这样对她的治疗有帮助吗?”
我不知道,没有回答,姜维便将我的不言语当做了默认。
或许是医生的职业习惯,或许是我太好奇宋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了很多问题。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会不顾家里的反对用我这一生来守护她。”
那天,走的时候姜维这么对我说。
可是世事无常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我也曾经想如果我当初坚持不让鹿溪与苏航在一起,是否她会有多一点时间来看看这个世界。如果我没有参加一个志愿者活动去了南非一直陪在她身边,是否结果会有一点点改变。
残忍的是想象总是那么美好,美好的总是遥不可及。
那夜下起了雨,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落地窗上,窗外就模糊了。宋吟将自己锁了起来。我也不坚持,留给她一个自己的空间。我多年来的坏毛病,自从没了鹿溪又复发了,我睡不着,再次想起她来。
我和鹿溪认识了很多年,从小学开始,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一直到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
那时候每逢雨夜她冰凉的手就会覆上我的眼睛。
“没事的,闭上眼睛,就算是醒着也是一种休息。”
她总是会一直守着我,直到确定我已睡去。
变化总是会带走身边很多的人,每一次我都觉得只要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鹿溪就可以多留一下。我和时间赛跑了十五年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身后的门哐的打开了。
“给我也倒一杯酒吧?”
我回过头,那张曾经陪我一路风雨的熟悉的脸,不由得我拒绝。猛然我又发现眼前的是宋吟啊,不是那个弱小的喝饮料都要小心翼翼地鹿溪。
“给我讲讲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女孩的故事吧。”宋吟嘬一小口红酒,窗外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光映得她的眸子很亮。
说实话,我不擅长讲故事,也不喜欢回忆过去。我喜欢躲起来,沉默不语。电视剧里总会有类似的桥段,主人公经历了挫折和背叛什么的,最后都释怀,可以笑着说起。我不会,这样的事做起来太难了,我选择沉默,不提就不痛。可是我必须得说鹿溪的事,像讲大道理一样,试着为眼前的宋吟拨开生命中的云雾,至于她会否快乐会否幸福,我只是个医生,不敢随意猜测。
我和鹿溪小时候一起生活在一个近海得到小村里。她和我同岁,可是我是村子里的孩子王,而她在七岁之前从未有过任何一个朋友。村里的大人都会告诉自己的孩子,离那个鹿溪远远的别碰她、别和她说话、更不要吓她,欺负她,把她弄坏了可是谁也赔不起的。那个时候我年纪小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也会像玩具一样弄坏,可是我也不敢开口问。于是我路过鹿溪家的时候,总是好奇的打量那间低矮的瓦房,有时候看到一个小椅子,有时候看到门前晾晒着粉色的裙子。我总是匆匆看一眼,幸运的话穿着粉裙子的鹿溪一个人用那个小椅子在门口的空地上玩骑马的游戏。
“柳夏,快今天我们去游泳。”总是有这样的声音催促着我,我与鹿溪的区别就被清晰明了地摊开来。
村里同年龄段的孩子共有十六个,包括鹿溪。小学之前大家和鹿溪几乎是没有什么交流的。鹿溪也从不和我们交谈,我们后来一群人聚在一起猜测是否鹿溪爸爸妈妈也跟她编造了什么我们是魔鬼的谎言。鹿溪就羞红了脸,笑笑不说话。
改变是六年级的时候开始的,那年遇见了一场平凡无奇的台风,可是年久失修的学校却倒塌好几间了。无奈之下我们全被送到镇上的小学去,要求住校,鹿溪的妈妈煮了鸡蛋把我们十五家挨家挨户走遍了。
“鹿溪一个人出去,我们真的很不放心,所以柳夏你们一定帮阿姨照顾好她。”
我在母亲的示意下点了点头,心底却没有底。
鹿溪唯唯诺诺,不善言辞,最重要的是好看。常被那些镇里的男孩子堵在楼道上。我不知道之前持续了多久,但鹿溪一直忍着不说。
事情暴露,是体育课的搭档崴了脚,我送她去教室休息。撞了个正着,面对三五个男生,我没有别人所谓的太多正义感,不过我还是脑子一热,一脚踹到了为首的那个男生小腿上。
“不想我被打就去操场把卤蛋他们叫来。”我小声嘱咐了鹿溪一句,原本由我扶着的女同学瘸着脚,吓得花容失色。
那件事最后随着卤蛋和他弟兄们的到来平安解决了。鹿溪打那天开始跟着我,还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爱说话。夏天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女孩坐在沙滩上替我们看衣服。和伙伴们一起去偷别人家树上的果子,也多了鹿溪的份。
初三那年鹿溪多了个弟弟,因为身体原因她无法继续升学。留在家里做一些简单的家务,照看弟弟。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手机。每个月鹿溪都会到镇里给在县城寄宿的我寄一封信。直到我去外地念了大学。
十八岁的鹿溪从未走出过那个小镇,辍学后有时候她身体状况好一点,她会出去当导游,遇到苏航就像哥伦比亚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她用她的淳朴和善良征服了眼前的陆地。她一面欢喜又一面害怕,她因为苏航的出现喜悦,又因为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流泪。
鹿溪这辈子只勇敢了一次,她不顾双方家长的阻止,在她二十一岁的时候接受了苏航的求婚。
鹿溪心脏病发去世时,在场的人告诉我她很痛苦,可是很用力地去保持微笑。
我想,遇见苏航是上帝给她的唯一恩赐吧。那种拥有过爱人的幸福感远远大于了死亡带给她的恐惧。
你说:命运对她算不算公平呢?你想死可是死不掉,她想活下去却没有机会。
讲完了故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宋吟若有所思,接着放下了酒杯,回到房间去。
我收拾了一下,走到楼下。我不知道我和宋吟的谈话苏航听到了多少,他一抬头看我泪就流下来。
“你没有告诉她鹿溪是怎么死的?”
“我只知道鹿溪死于心脏病。”
我将手中的东西放好,回卧室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行李已经打包好,今后的行程也安排好了。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许久不做的梦。梦里面鹿溪还是那样软弱,那样谦卑。苏航的母亲在我的想象中珠光宝气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坏婆婆,她冲到鹿溪面前完全没有平日里的修养,口中无尽的谩骂和指责,甚至将一整碗鸡汤浇到了鹿溪头上。
可是她还是慌张地笑着说:“这是苏航最喜欢的鸡汤,他快回来了,我再去给他盛一碗。”
梦里面鹿溪抱着我说:“柳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真幸运。”
第二天天气很好,我提着行李下楼时,宋吟还在厨房忙碌着,餐桌上放着几个精致的小菜,三套碗筷。保姆端了一锅汤出来,宋吟跟在后面慢慢地出来。
“坐呀。苏航马上就下来了。”
宋吟气色很好,心情应该也不错,化了淡淡的妆。她双手撑着,拖着了无知觉的双腿,吃力地坐到了餐桌前。计算得不太好,坐上去的时候,她整个人和椅子离桌面还有一段距离。我想过去帮帮她,却被苏航抢先了。只见苏航弯着腰,连同椅子将宋吟挪了过去。
“快来吃饭呐~”宋吟笑着,全身上下散发着祥和的金光。
我迟疑了一下,将行李箱挪到一边,与他们一同做到了餐桌前。
苏航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食物,脸上透着我从未见过的不安。
“味道怎么样?”宋吟柔声问道,却不知道在问谁。
我还未答,苏航也未来的及答,可是宋吟脸上去透出了小女人般娇羞的笑来,一副已得到了爱人肯定的回答模样。
苏航握着筷子的手握得更紧了,骨节隐约泛着白。
小小的细节没能逃脱我的双眼,宋吟原本光洁纤细的手指上突然多了一个银色的戒指,她从不戴首饰的。
那顿看似轻松的饭实际上,除了宋吟谁也不轻松。吃过饭后,苏航直接将宋吟抱到了楼上,随即又下楼来。
“今天你不去上班吗?”我问他。
苏航眼神木木的,“柳夏,你别走,我求你了,你走了就没人能救她了。”
那样绝望的表情,那样绝望的语气,曾经也在他脸上出现过,我不懂为何,明明一切都好像步入正轨了,他怎么能这样绝望呢。
很快我就知道他绝望的缘由了。宋吟趁阿姨不注意偷偷藏了一把水果刀在身上。我的病人很多,可我从未见过哪个意识清醒的人试图用刀子割破自己的颈动脉,宋吟是第一个,可能也会是最后一个。苏航发现的很及时,离动脉还有一毫米。
那天在医院我听到了另外一个故事,关于宋吟,关于另外一个男人。故事的细枝末节苏航也不清楚他只说了个大概,或者那都不算故事,是个悲剧的框架,他告诉我的主要是故事之后发生的事,他所经历的更加真实的伤痕累累的宋吟。
宋吟是两年前被苏航接到身边来的。平日里的宋吟还算平静,只是话不多,有时候莫名其妙的生气。他能容忍她哭,她气得摔东西,她一言不发,可是一旦她心情很好,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第一次的时候,苏航高高兴兴地去公司,可是刚到公司家里的保姆就打电话过来了。吞了半瓶安眠药,是保姆去送水果的时候发现的。
第二次是在浴室,待的时间太久了,苏航觉得不对劲。有人能想象被水稀释的血液流得一整个浴室遍地都是的样子吗?
第三次她在画室画画,她画画时不喜欢别人在场,苏航离开前将他认为锋利的可以伤害到她的东西都收走了,那天她吞食了很多油画颜料。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难以抑制地干呕起来。恍然间,我仿佛看到了宋吟在笑,像偷吃零食的小女孩一样大口吞咽那些白色的药片,那些苦涩的药片在她口中甜得像糖,她快速吞咽一副生怕被别人发现她偷吃的表情;她笑着用一把明晃晃的刀子隔开自己的手腕,金属划破肌肤血肉,她看着整个浴缸的血,痴痴笑着没有任何的痛苦;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在她的嘴周绽放开来时,她也是笑着的,得偿所愿的笑刻在她脸上,七色的彩虹温柔地覆上她的眼眸。
宋吟不知何时醒了,呆呆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这么长时间了,我才意识到这才是她最正常的表情,呆呆地若有所思将一切隔绝在外的模样。
那是她第二次开口叫我的名字,我刚进门还什么都没问,她抢先开口了。
“柳夏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想活的人活不了,想死的人死不了。”
我又想起鹿溪冲我笑的模样来,难以言说的怒火一下子在我胸腔内烧起来,若非我是医生,若非这副真假难辨的脸,我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狠狠抽她两耳光吧。
“有人希望活不了的人活下去,也有人希望想死的人不要死。”我装得很平静,走到窗前,怕我的表情会暴露我的内心。
宋吟不再说话,我通过玻璃,看着她高昂着的缠了纱布的脖子,微微地还有血渗出来。
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我的心颤了颤,我自诩是最专业,最优秀的心理医生,可是面对她,我无能为力,我觉得挫败疲累,勉强走出病房,像拖着一具在沙漠中被风干了的躯壳。然后我看见了苏航,不过几个小时,青色的胡渣又冒了出来,眼前的苏航和我比起来,恐怕他是更加有血有肉的那一个,但是我知道那一刻我们都是死掉的人,我眼前的男人也只剩一具腐烂的尸身了。那么谁活着呢?宋吟?抑或是身陷囹圄的李契?
宋吟的心其实看得比谁都明白,就是这份明白让她无法糊里糊涂地就将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不幸忘却。我始终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字眼来形容宋吟,这样令人作呕的比喻是有一天猛然想起来的。
一个活着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蛆虫自内而外地啃噬自己的躯体,无法治愈自己,也无法一下子就让自己死掉,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着痛,看着自己一点点变成一堆腐肉,流出污浊的不明液体,散发着恶臭。那个人就是宋吟,她的痛苦无人分担,那些藏在她肌肤底下的蛆虫,何时会钻出来,何时又会钻进去,以及那些散发着恶臭的液体,只有她看得见,只有她闻得到。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苏航和宋吟,又一次自杀未遂的宋吟被接回家以后,正式开始了我的治疗,每日一小时的治疗,前四十分钟,她都在饮酒,都是些很烈的酒,白兰地或者伏特加。我知道不喝酒她就会不安,就无法将堵在心脏里的那些脏东西掏出来给我看。我只好由着她,然后整理她口中那些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词句。半年后,身为主人公的宋吟终于将故事说完了,而后我离开,回到母校任教。苏航打电话来说宋吟一直很稳定,他也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准备陪她去环游世界。
我不知何时走进了一家画廊,一幅长十米宽两米巨幅画卷挂在我面前的一堵墙上,我天生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只觉得这二十平米的画上像泼了无数桶红色颜料,红得像火,红得刺眼,右下角有个标签,原来是宋吟的作品。我不知道是光宋吟这两个字就足够我悲伤,还是我突然懂了一幅画的深意,我做了一个很大胆的,不合常理的动作——舔了画布一下。
流着泪与血创作的画,应该又咸又腥吧?
“喂,你在干什么?!”
安保人员大声喝止我,粗暴地将我拖到了一边。
我的泪落了下来,孟骁是那间画廊的老板,是个收藏家,他也看到我诡异的行为了。他以为我是被吓哭的,一面安抚我一面用纸巾为我擦眼泪。另外有专业人士,去检查了那幅画,直到确定我的口水并未损坏什么。
“你知道这幅画多少钱吗?”
我平静下来,眼前这个与我年岁相近的温柔男子一开口,就让我觉得不舒服,什么收藏家不过一个无良商人罢了,我心中苦涩却说不出,他哪里懂得这幅画。
我听到他的答案,抬头远远看了过去,热烈的红并没有因为我舔了一口和之前有什么差别。
“八千万,八千万也太低了吧。”我冷笑道。
众人因我的话哗然,要知道现代国内画家的作品,最贵不过五六千万,一幅画就能卖到八千万的凤毛麟角。我的视线从那幅画上收回,不想再多言,这些人哪里懂她的珍贵。
“八千万是太低了,不过今天晚上这幅画会在博艺中心拍卖,价高者得。”孟骁接过我的话,然后对身旁的人小声说了句什么。
宋吟的画叫《谜》,孟骁是揭开谜面的第一人。经过电脑处理后的画面,才是那幅画的庐山真面目。破旧的巷子,一对恩爱夫妻一个可爱活泼的小男孩。面容栩栩如生,发丝根根分明。原以为是幅抽象画,没想到是一幅写实作品。我的心隐隐痛起来了,宋吟说过的,那个叫做六一巷的地方。
漫卷的红原来不是同一种红,肉眼极难分辨的色差,浅一点的红是她的执念,是她的血肉,是这个人间施舍给她的温存,而那些本该留白的地方,是在告诉我那场大火有多么旺盛,是在告诉我她有多么痛苦吗?
答案是肯定的。
临走的时候,孟骁追了出来,问我是不是和他一样天赋异禀能看出那幅画微妙的不同。
我对他说,你回去尝尝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孟骁会不会像我一样傻傻地伸出舌头去舔舐一幅画。我不知道是我治愈了宋吟,还是宋吟治愈了我。我无数遍问自己,把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生拉硬拽留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错的还是对的。
孟骁告诉我,宋吟的画拍了1.2亿,买主是个法国人,他说他看到了故事。
宋吟开了微博,时不时会发些照片。听说她暂时不画画了,整天抱着相机研究。我笑着问她是不是想和摄影师抢饭碗,视频里她淡淡地笑着,叮嘱正欲出门的苏航买些蛋糕回来。
我仍然选择劝我的病人活下来,做一个中规中矩的医生。我相信,风光地生活也好,苟且偷生也罢,只要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