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诗篇
时光像檐角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岁月的石阶,唯有那些刻在记忆里的风景,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清晰如昨。
窗外的玉兰花又开了,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春天的碎银。风过时卷起几片,打着旋儿粘在褪色的朱漆门环上,这让我想起老宅院里那棵百年银杏 —— 它的树干要两个孩童才能合抱,树皮上沟壑纵横,藏着几代人的体温,像位沉默的诗人,用四季的更迭写下最动人的诗篇。
春风是最先抵达的信使,带着柳梢的清甜。惊蛰过后,银杏的枝桠间便冒出嫩黄的芽苞,米粒大小,裹着层透明的薄衣,像缀满了星星点点的蜡梅。几场春雨过后,新叶便舒展成扇形,淡绿中带着鹅黄,叶脉清晰得像谁用细笔勾勒过,在微风里轻轻摇晃,碰在一起发出细弱的沙沙声。这时后院的青苔也醒了,沿着墙角蔓延出毛茸茸的绿意,砖缝里还钻出蒲公英的嫩芽,顶着白色的绒毛球。偶尔有蜗牛背着半透明的壳,在叶尖留下银亮的足迹,爬过之处便洇出浅淡的水痕。祖母总爱在这时搬把竹椅坐在树下,手里捻着绣花针,丝线穿过绸缎的声音细若游丝,和着檐下燕子的呢喃、远处卖花人的吆喝,织成春天最柔软的锦缎。
盛夏的午后总带着蝉鸣的慵懒,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香。银杏的叶子已长成深绿,边缘微微卷曲,像被阳光烤得有些疲倦,浓密的枝叶撑开一片清凉的绿荫,将三十多度的暑气挡在外面。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一群不安分的金甲虫,随着风势忽明忽暗。邻家的孩子们总爱聚在树下弹玻璃珠,琉璃珠子在青砖地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偶尔滚进排水孔,便传来一阵惋惜的惊呼。有时突降雷阵雨,乌云从西北方压过来,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地打在叶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很快就连成一片沙沙的急雨。雨停后,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被冲刷后的腥甜,银杏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风吹过,便洒下一阵细碎的雨,落在脖颈里凉丝丝的。
秋分的露水总带着清冽的诗意,凌晨的空气里飘着桂花的甜香。银杏的叶子开始泛黄,先是叶尖染上浅褐,像被岁月吻过的痕迹,渐渐蔓延成整片的金黄,叶脉处还留着淡淡的绿,像没褪尽的青春。清晨推开窗,总能看见叶面上凝结着霜白的露,圆滚滚的,在阳光下闪着虹彩,像谁在夜里悄悄撒下的碎钻。等到霜降来临,整棵树便成了金色的火焰,在蓝天下燃烧得热烈而庄重,远远望去像堆起一团灿烂的云。一阵秋风掠过,金色的叶子便簌簌飘落,有的打着旋儿慢悠悠坠下,有的借着风势飘出老远,铺在青石板上成了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像踩碎了满地阳光。祖父常拾起完整的叶片夹在书里,叶脉在纸上印出浅黄的痕迹,他说要留住秋天的影子,等到来年春天翻看时,还能闻到枯叶的淡香。
冬日的银杏是幅素净的水墨画,寒鸦在枝头缩成墨点。落尽了叶子的枝桠在寒风里伸展,光秃秃的枝节遒劲有力,勾勒出苍劲的线条,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指节分明地指向天空。雪后初晴时,枝梢积着薄薄的雪,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清冷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几只麻雀落在枝头,抖落一片雪沫,然后扑棱棱飞走,翅膀扫过枝桠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留下空荡荡的枝桠在蓝天下静默。这时祖母会把晒干的银杏果收进陶罐,那些椭圆形的果实裹着白霜,外壳上还留着晾晒时的纹路,她说要留着做来年的药引,专治春天的咳嗽。我曾偷偷剥开一颗,果肉带着刺鼻的腥气,祖母笑着拍掉我的手,说这是时光酿的药,得等特定的时节才显灵。
如今离开老宅已多年,每当看到玉兰花落,总会想起那棵银杏。它站在岁月里,树皮上的沟壑又深了几分,却依然在每个春天抽出新芽。它用四季的轮回告诉我:最美的风景从不是定格的画卷,而是流动在时光里的生命 —— 是檐角的蛛网结了又破,被雨水冲散又被晨露织起;是石阶的青苔枯了又荣,在寒冬蛰伏又在暖春苏醒;是我们在岁月里慢慢长大,把蝉鸣藏进旧相册,把落叶夹进日记本,又在某个飘着细雨的清晨,被一阵熟悉的花香牵引着,在回忆里悄悄与那个坐在树下的自己重逢。
而那份藏在四季里的惦念,早已随着银杏的年轮,长成了生命里最温暖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