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 80 年前的初恋有多美|《受戒》
文/雨山
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以前读汪曾祺的书,统统是美食,写藠头,能从古到今从南到北侃侃谈。写豆腐,是一箸入口,三春不忘。心血来潮,找他的《受戒》来读。看名字,以为是很严肃正经的书,一看,就傻了。转念想,也合情合理,汪曾祺这么爱玩爱吃的人,怎么可能写太正经的书嘛。
汪曾祺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讲风土人情,也讲有趣的故事。比如,小和尚明子的家乡。「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比如,他在的菩提庵,庵里不住尼姑,住的是和尚。和尚没有清规,像在家人一样,除了念经超度,也打牌、吃肉、娶老婆。
这些都只是铺垫,《受戒》真正要讲的,是包裹在江南水乡里纯净明亮的初恋,是聪明能干的小和尚明海和性格直爽的少女小英子之间情窦初开的故事。
我看过很多初恋的故事,《仙剑一》里,赵灵儿和逍遥哥哥;《那些年》里,柯景腾和沈佳宜;《我的少女时代》里,林真心和徐太宇。也知道日剧《朝 5 晚 9》里和尚的爱情。这才看见,原来 36 年前,汪曾祺就写了小和尚和少女的初恋。
做方丈的舅舅带着明子去菩提庵做和尚,渡河时,和船家的女儿小英子相识。小英子主动找明子说话,分给他莲蓬,他就一颗一颗吃起来。
从此,明子总往小英子家里跑,去帮小英子给姐姐画嫁妆用的花样;农忙了,就当帮手去地里干活。小英子给他做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
两个鸡蛋,一碗芋头,几个藕团子,简简单单,却打动看故事的我。想起高中的一个朋友,喜欢一个阳光的男孩,下课铃一响就狂奔到楼上,假装去那层楼上厕所,喘着气,只是为了偷偷看男孩一眼。少女的心事,不多不少,藏在和你每一次日常的对话和注视里。
小英子是喜欢明子的,而且毫不掩饰。比如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比如,在明子受戒的那个寺庙里,吃饭禁止喧哗。小英子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她心里就很得意,才不管多少目光朝自己看,走也走得大摇大摆。再比如,明子受戒的第四天,小英子就去接他,她一路上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明子也喜欢小英子,从 13 岁,跑到 17 岁。帮她干活,和她聊天,陪她玩。这个时候,他还像个男闺蜜,可以陪着她做任何事情,还不懂爱。直到有一天,明子陪英子去挖荸荠,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他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明子就这样开窍了,原来这就是怦然心动。那串脚印,没有印在别处,而是进了明子的心里。就像紫霞仙子在至尊宝心里留下的一滴泪。
后来,明子受戒回来,小英子去接他。明子说县里的主持有意要让明子做沙弥尾,以后就可能升做方丈。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此时的小英子是很娇嗔的,用命令的口吻,明子都一一说好。沙弥尾也好,方丈也罢,只要小英子不喜欢,那就都不当。现实中,女孩如果喜欢你,也是这样。不许你不吃早饭,不许你熬夜,不许你难过,不许你不想我。
他们继续划着船,在一片芦苇荡前,小英子做了更大胆的举动。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恩。」
「什么叫’恩’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头一回看到竟然有小姑娘这么大胆地表白,说我给你当老婆。这可比我们说要给小鲜肉生猴子更厉害。江南水乡里的软妹子明明没那么软嘛。明子的反应也很惊人。让我想起小时候看《仙剑一》的电视剧,赵灵儿亲了李逍遥一口,李逍遥的眼睛也是像明子一样鼓得大大的,身体弹了一下,说不出话来,舌头在口腔里不自觉地「摸一摸」被亲过的地方。小英子见明子呆着,不依不饶,非要他说个明白。我不知道,小英子让明子说话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曾经也像小英子一样表白,没她那样勇敢,支支吾吾地说,怎么办,我喜欢你。内心想的是,等得太久,忍不住了,老娘豁出去了。一边害怕被拒绝,连朋友都没得做,一边等着他,审判得不要太残忍。终于,明子反应过来了。说了一句,恩。这里没有任何的心理描写,我猜明子的心应该很甜蜜又羞涩,还沉浸在小英子给他当老婆的画面里。小英子不认为一个「恩」就能完全确认明子的心意,她还要再确认一遍,你的「恩」是要还是不要。女孩子不都这样吗?你到底爱不爱我,你不能只说「是」,你要很用力地说「爱」。还好,明子没有怂,也没有不敢承受,而且很大声——要!就是要!
这段对白是整个故事最让人心里开出花的地方。不少人回想《受戒》,都是这一段。也有人说,也许自己就是明子吧。有多喜欢,就有多少感触。也许那个说自己是明子的人,十多岁的年纪,心里也住过一个人。
一场初恋能有多美,大概就像明子和小英子。不是轰轰烈烈,而是 17 岁的时候,你在我心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汪曾祺在结尾说,这是他 43 年前做的梦。若是这样,这场美梦,距离我们快 8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