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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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冬日,整个世界便好似裹上了层亮银袄子,雪缥缈地下着,无声无息。
许家朱红色的深门大院也好似被这层亮银袄子覆盖住了,连日里死气沉沉的气息都干净活生了几分,沿着正宽石板走上长长一段路,到了七扭八歪的红柱长廊,倚靠都是由大理石制的,上头刻着繁复隆杂的花案图形,经过岁月的磨损显得很是圆滑。
拐进后院的堂屋,那是许家人用来商议重要事情的堂屋,
今个顶天大的事就是许家二小姐许霖铃的婚事,二十有六还未婚嫁,年轻人有年轻的思想,可许家全是些老派复古的人,本来就够丢面了,偏偏许二小姐还逆着安排从卫公馆里偷偷跑了出来。
“老太太,您可看看,霖铃办的什么事儿啊,我托人问东问西好不容易讨了份帖子,那是哪家的帖子啊,卫公馆的啊”
大少奶奶扶着老太太的肩作出抹泪的动作,说到卫公馆,嗓子吊高,像只炫耀打鸣的鸡。
老太太坐在前,膝上放着铜暖手壶,身材有些臃肿发福,听到她话,眼皮缓缓抬起来,嘴唇开开合合道:“二丫头做得不对。”后面就没了声儿。
围在老太太周围的是大少爷、大奶奶和三奶奶,三爷在自己屋里喝酒,再就是两家的几个孩子,围着火炉嗑着花生瓜子。
离众人远些,靠着门口坐在最远一张红椅子上的就是许二小姐许霖铃。
她上身穿着一件蟹壳红的小袄子,下身搭着一件珠母灰色的半身褶裙,比鹅蛋脸稍大的一张白净的脸,嘴抿着,两条弯眉细长,两只圆眼睛生得格外大,且有神。
许霖铃微微低着头,细白的颈子斜着,好像在听她们说话,又好似没听到。
大奶奶等了半天看老太太还没什么言语,忙哀嚎道:“我是把姑娘当自己人,操心费力地忙她终身大事,这反倒还不落好,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啊——”
“既然是我的终身大事,那就不劳烦嫂子操心了,你要是瞧着那卫先生好,您自个去,别拉上我。”许霖铃冷不丁地开口,吐出来冰刀子一样的话。
“二小姐你这是什么话,我一个有妇之夫,你存心臊我脸不是。”
大奶奶哭得更狠了,大少爷呆呆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目发空,脸色惨白,像个骷髅一样。
许霖铃冷笑一声,不再做声说她。
许家不如以前了,老的老,小的小,两个兄弟一个抽大麻,一个整日喝花酒,大奶奶肚里有着一套自己的想法,先把这二小姐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三奶奶又是个管不住的,这许家自然而然就落到她手里了。
一栋大宅子,即使老旧苍凉,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珠宝也是让人垂涎不已的。
外人多少能看出些心思来,她便费些力气帮许霖铃寻个好人家,成与不成都对她有好处,偏偏没想到这丫头自己从公馆里跑出来了。
看门的从外头进来,隔着窗喊了一句:“卫公馆的卫先生来了。”
老太太赶忙睁开不太清明的眼睛,道:“快请进来。”
堂屋里的人没想到卫姜国竟然会亲自拜访,都有些震懵。
许霖铃也没想到,她转头看向窗外,隐隐约约透过贴着红色福字剪纸的窗棂看到卫姜国那张坚毅的脸庞。
一只大手撩起来阻寒的棉被,许霖铃坐在离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被男人进来带来的冷气扑到,脑袋都清明了些。
卫姜国冲她点点头,微笑着:“昨日你走得太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像颗石头掷向平静的湖面,激溅起来尺高的水花。
许霖铃心中震荡,她回想起学校下课时急促的铜铃声,应和着她紧张不已的心跳声。
卫姜国没多和大奶奶打圈,和老太太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和许霖铃聊天。
“昨日你走得太急,”卫姜国续上刚才的话,“没好好叙旧,今日请你吃饭吧。”
许霖铃想了想,点头答应,两人便走了出去。
许霖铃跟在卫姜国身后,他腿长,步子迈得也大,追上有些费力,她低头看着那双擦得水亮光滑的棕色皮鞋,干净,奢贵,这一切都打破了记忆中的那个卫姜国。
前面人突然停下脚步,“砰”的一声,许霖铃的额头撞上了卫姜国宽阔的背。
“唔,”她皱了眉低呼,心里嘟囔道,“好硬的肩膀”。
“你应该和我并排走。”卫姜国转过身,低头向她凑近,移开她揉着额头的手,注视着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严肃地说道。
许霖铃看着那张近在咫尺,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笑了。
这句话先是许霖铃对卫姜国说的,十几岁的小姑娘把脸蛋绷得紧,做出严肃模样对被人欺负的卫姜国说:“你应该和我并排走。”
好俗套的故事情节,把英雄救美换成美女救英雄,可两个人都算不上英雄和美女,一个是庶出不被承认的私生子,一个是旧家庭里的女丫头,都是免不了被安排的命运。
情窦初开就各奔东西,这是时代造就的悲剧,可时间也熬不住长情,十年过去了,那份情窦好似一根细细的金丝线,穿来引去,盘旋在两人周围,带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情意。
两人去了家馆子,叫了一个单间,还未等菜上齐,卫姜国便开口问她:“昨日见我,未何发了好大脾气,我原先以为你没认出来我,但似乎并不是这样。”
霖铃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话拐弯抹角的,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卫姜国了然一般笑笑,询问道:“可以喝酒吗?”
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举手投足间透露着绅士风度,这令许霖铃有些羞愧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从家里宅子出来的那份阴沉沉的气息,仿佛两人不是一个世纪的人。
她被那间旧宅子圈着,逃不了躲不开,许霖铃能感觉到,身上的年轻气息被垂死挣扎的宅子和人要吸走了。
两人谈了许多,从学校出去的去向,到这些年的经历,相比霖铃清淡无味的经历,卫姜国的经历远要传奇得多,不过也更痛。
“你和以前差太多了,昨日太太小姐们都围着你——”许霖铃定住,意识到这话说得太小家子气,好像她家三奶奶抓她弟时那般语气。
想到这里,心里简直悲哀到死。
霖铃低头端起桌上的一小杯酒,正午时刻,细碎的阳光隔着云隔着雪透过窗,落尽小瓷杯里,酒水摇晃着纤细的光影,似乎相伴起舞。
卫姜国说得多,酒喝得多,像是有些微醺,托着下巴注视着她。
看她小尾指抵在瓷杯下面,两根白细的手指掐着酒杯摇摇晃晃,这是喝红酒的法子,拿着中式的小酒盅倒也挺好看。
卫姜国看她眸子暗淡下来,那双最漂亮的圆眸子,年少时见过的那双富有思想且永远斗志昂扬的眸子,照亮了他前半生的黑暗与痛苦,多少次夜里惊醒与失眠时,看着昏黄的台灯恍恍惚惚间回忆起。
他想,现在是换他来拯救她的时候了。
“干什么?”霖铃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赶紧往后退,惊讶道,酒水撒在了腕子上。
卫姜国愣了一下,拿起餐巾纸递给她,道:“抱歉抱歉,有些醉了。”
许霖铃笑着看他一眼,“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挑头看桌上那壶酒,“都还没见底呢。”
“酒不自醉人自醉。”卫姜国也笑着,看她腕子上的纸被酒水透了,又拿着两张餐巾纸替她擦。
粗粝的指腹触及到柔软白皙的手腕,青色的血管里流动着血液。
霖铃心想,这血定是滚烫的,四通八达的血管把滚烫的血送到全身各处,烧得她恨不得一头扎进雪堆里降降温。
“醉了就早点回去吧,吃得也差不多了。”许霖铃慌忙说道。
卫姜国送她回家,并诚意十足地邀请她下次一起看电影。
霖铃抬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心绪万分混乱,她想她应该试一试,为自己试一试。
“好呀。”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许霖铃用手背触摸自己的脸庞,很烫,看着男人的背影离去后,也转身回家,躲过了大奶奶别有他意的追问与打探,急步走进自己房里。
接下的数个月里,两个人照着城里玩了个遍,白日里去听戏看影,夜里去游灯光摇曳的秦淮河。
卫姜国不管多晚都会送她回家,许霖铃每日同他在门口道别,看着他的车子驶去,霖铃扶着手臂,背对着古旧宅子的大红门,有种被撕裂的感觉,等到晚上枕着枕头入睡时更难。
卫姜国好像承载了她全部的精神气力,白天和他在一起时,她就好像回到了青春时候,等回到这所压抑的宅子时,她又被蒙上了面具,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下。
她多么渴望,渴望一份热烈的爱情,不仅仅是爱情,还有自由!
即使是飞蛾扑火,也要义无反顾。
卫姜国向她告白,在城郊的一片向日葵田里,没有其他人,更没甚么复杂俗世的流程。
“霖铃,我希望这一生都和你一起并排走,你呢?”卫姜国撑着胳膊坐在地上,看也没看她,眯眼享受着阳光,像是不经意间的一句话。
许霖铃穿着一袭亮青色旗袍,坐在他西服上,也同他一样仰着头,她感觉到热烈的阳光扑在脸上,闭着眼,是一片淡茜色的红光,洁白的腮上被反射出一点点光。
“好呀。”许霖铃听到自己这样说,也听到耳畔卫姜国畅快的笑声,感触到脸庞被一根手指轻轻地温柔一剐。
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我要的只是一份平凡的爱和自由,许霖铃想,就好像是这万亩顷田里一束普普通通的向日葵,世上那么多凡人,那么多苦,那么多爱,总该会有我的一份。
1937年12月1日,又是一个冬日,许霖铃与卫姜国成婚,他们这一辈子都要一起往前走了,迎着雪与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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