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外的母亲
早上起来时,突然听到楼下有唱歌的声音。探头看时,原来是小区前楼几位阿姨在楼下花坛边上练习唱歌,我想应该是在准备参加社区举办的元旦晚会。因为这几天,社区服务人员挨个楼口张贴宣传单,物业人员也挨家征询才艺表演,准备开办迎新年元旦晚会。
可是,我竟然看到了她!前楼A座101住户的女主人。
我以为看错了人,连忙跑到阳台上,趴在栏杆往下看,没错,真的是她!
她一改往日装束,穿戴干净整洁,手里还拿着一条红色的绸布,一边挥舞一边来回走动纠正其他人的动作。那几个阿姨在她的带领下一边跳舞一边大声合唱。悠扬的歌声、熟练的舞步和神采飞扬的神情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也无法将她和平时那个捡破烂的妇人联系在一起。
自从我搬到这个小区居住,三年来几乎天天看到她。
家里有念书的孩子需要早起做饭,在厨房里抬头很容易看到小区的道路,隔着窗户玻璃我经常看到她一大早就从小区外回来,不是肩上扛着硕大的编织袋,就是推着一个破旧的行李铁架,上面堆放着鼓鼓囊囊的空瓶子和破纸箱;晚上下班回家时,也会看到她推着满满一车废品,匆匆忙忙到小区对面收购站去。
从面部看她的年龄并不大,也就是50岁左右。无论春夏秋冬她总是穿着一件深色的衣服,我已记不清究竟是黑色还是灰色。她的脸庞消瘦黝黑,很少有表情。经常看到她独自拉着废品进进出出,我以为她是位无儿无女的孤独者,或是一位智力稍差无人照顾的人。可是有一天,我得知经常在小区闲走的那位先生竟然是她的丈夫,便觉得十分诧异。
这位先生平时穿戴整洁,面皮白净,似乎有点书卷和儒雅之气,年龄约在六十岁左右。仿佛很清闲,经常甩着两手站在小区树下的长椅边和人聊天,看到有人牵着小狗过来,也就会跑过来弯下腰摸一下小狗的脑袋,询问一下小狗的状况,并向狗的主人提一些建议。看到物业公司那位常年催缴物业费的大姐,穿着物业公司制服,臂膀上挽一只印有物业公司名称的布袋在小区走动时,他就会凑上前搭话,主动介绍业主情况。有几次我下班回家路过小区花坛时,听到他向催款大姐悄声提供信息,如三楼未缴费的住户在家的时间只有晚上,二楼租户只有早上7点半之前才能见到。
有一年中秋节前夕,他在小区门口大声叫卖月饼,旁边站着一位推车卖月饼的大嫂。当居民围在小车前询价时,他自己却向大家解释说并不认识这位大嫂,只是和大嫂聊天知道她家里有一个瘫痪的孩子生活困难不容易,才帮忙叫卖的,他自己并没有任何利益。
自那次之后,我就对这位热心的先生有了印象,但是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住在前楼A座,权且称之为A先生。
国庆节时,我又在小区南门看到A先生在帮助一个卖樱桃的妹妹叫卖。更多的时候,A先生甩着双手在小区里走走停停的,一副养尊处优、悠闲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早上,我才知道A先生是101女主人的丈夫。
那天,一大早就看到物业人员聚集在楼下,走过去才知道是101住户将捡拾来的废品堆放在仓房中,物业公司认为存在火灾隐患多次要求清除,但是她因为收购站价格不适仍将废物堆放在仓房,不舍得出手。同楼居民也有人向物业公司投诉,所以物业公司决定清除废物。
她张开双臂堵住仓库的门,黑沉着脸,不让物业人员进屋,那位A先生依然穿戴整齐,将物业公司经理拉到楼梯间窃窃私语。当时楼下围了很多人,从周围人的谈话中我才知道A先生是她的老公。
尽管,我至今也没有见到过他们像其他夫妻一样一起行走或者做事。
后来听说物业人员说服了她,当场联系废品收购站车辆将她积攒的废品拉去卖了。
但是不久,我从她门前经过时发现她又积攒了半屋废品。
她依然一趟一趟的往返小区搬运空瓶子、破纸箱和其他废弃物品。有一天中午我下班回来,远远看到她搬着一个阔大的木质门框过马路,一辆辆汽车风驰而过,她张开双臂紧紧抓着门框两端,在马路中央一步一步挪动,躲避着往来的车辆,摇摇晃晃很久才走过马路,将门框拖向对面废品收购站。
她的脸上终年没有表情,很少与人讲话,我原以为她如我一样是后搬到这里居住的,与周围邻居不熟悉。后来知道她和小区大部分居民都是一个村子的村民,集体搬迁居住在这个小区,彼此十分熟识。可是,却很少看到她和小区居民聊天,那些经常坐在楼下花坛边、最爱对人评头论足的妇人也很少谈论她,即使她每天拖着废旧物品从大家眼前走过,这些人也只是默默注视,既没有人与她搭话也没有人评论她,包括她常年穿的那件深色衣服、脚下那双早已过时的绿色解放鞋,还有堆满废品的小车,以及小车在推过时发出“吱吱”的声音。
她和她们,仿佛已经习惯了彼此的漠视。
但是,今天她竟然换上一件新衣服,一件深红色有点点暗花的棉袄和一双黑色矮跟皮鞋,脸上竟然绽开了笑容,竟然、竟然还唱起了歌,而且还指挥别人唱歌?
究竟发生了什么?整整一个上午,我百思不得其解。
中午,小区楼长敲门征求社区联欢会事项。我趁机向她提出了我的疑问。
楼长原本就是附近村民,对小区住户情况十分了解。她告诉我说前楼A座101住户女主人姓李,原来是一名小学音乐老师,和A先生共同生了一个儿子,生活本来很幸福。但是,几年前他的儿子因为吸食毒品产生幻觉,觉得有人追杀他就开车冲上马路横冲直撞,前后撞坏三辆车,撞伤两个人,死亡一个人。那年她儿子才24岁。事发后,她多次找被害人道歉,开庭审理时她在法庭上长跪不起请求被害人家属谅解,并且答应给被害人双倍赔偿。被害人家属看在她的面子上答应为她儿子出具谅解书,她的儿子也因为有悔罪表现,法院做出减轻刑罚。
儿子判刑后,她就办理了退休手续,早出晚归捡拾废品,就是为了给被害人赔付。楼长说,元旦前夕政府联合社区到监狱搞慰问活动,她知道是到儿子服刑的地方慰问,主动找到社区要求参加慰问活动,并主动要求带领大家排练节目,盼望着在元旦看到儿子。
楼长介绍的情形,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一段时间,我总是早早起来,趴在阳台栏杆上,看她在楼下花坛旁边手舞红绸,带领大家排练节目。脑海里想像着新年晚会她和儿子见面的场景。
很快,新年过去了。
小区又和往常一样,恢复原样。
每天依然能够看到她,身上还是穿着以前那件深色的衣服,脚下还是那双绿色解放鞋,脸上依然黑瘦,神情依然黯淡,有时肩膀上扛着捡拾来的废物,有时用小车推着废纸箱、空瓶子等物品往小区外走,小车走过时依然发出“吱呀”的响声。
她的老公,那位A先生依然穿戴整洁,甩着双手在小区里走走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