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希望她只是绝望,而不是选择死亡
高一的时候,我逃了一节课,课后才给吴老师打电话请假。
吴老师说他有两条底线不能碰,一是不守规则,二是欺骗他。
我骗吴老师说我有点不舒服,其实那天我跟一个人打了一架,这件事一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因为我一下子把吴老师的两条底线都踩了。
一件小事,其实犯不着打架的,我不过是清理废书,把她的档案袋一起弄丢了,我并不知道那些东西对于一个即将高三毕业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然后还理直气壮地和她吵,最后就打了起来。
跟她相识近二十年,可能只有我知道她的思想到底有多极端,她有多不近人情。
但是我能理解她,她从小性格孤僻,也许是因为很多事情她都得担待,造就了她孤傲要强而又自卑内向的性格。
我高一那年她高三,我以600多分考进市一中,原本打算开心玩一个暑假,她却说像我这样的渣渣,根本就不配读书,也不配活着。
我当时完全不理解,一个每个月把生活费省下四分之一给我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后来,她总是要求我以她的方式生活。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经得她同意。想着她高三,我心里不舒服,却也不敢惹她动怒,尽量每件事都迁就她。
后来,她要求我跟身边的朋友断绝联系,她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些真理来源于她丢掉朋友考进了重点班。那时候,我虽然成绩没她那么优秀,但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慢慢地,我发现,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说自己喜欢雨,一下雨就往雨里面跑;晚上看书瞌睡了就一瓢冷水从头顶倒下来;心情不好就大半夜跑去后山哭,哭完了才发现旁边是一座坟,会看见一些奇怪恐怖的东西。
好几次我下晚自习回去,发现她没去上课,常常在门外站半个小时她才开门,进去后只看到一地的纸和她通红的眼睛,但她从不告诉我原因。
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和我开玩笑:“如果有一天我疯了,一定不能再让我留在人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要把我的骨灰撒向大海。”
在我的印象中,她并不是一个抱负远大的人,与那些立志解决世界饥饿和寻找癌症治愈方法的远大理想不同,她之所以努力,只是太想摆脱小时候那种阴暗孤独的生活,不想在那些阴影下生活一辈子。
可是她不明白,付出要是与收获能成正比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郁郁寡欢的人了。我看着她沉迷在她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却无能为力。
高考结束,她只是高出二本线二十几分,第一志愿填报的是贵州师范大学,她说毕业后想去偏远的地方教书,贡献自己毕生的价值。我曾为她的梦想感到骄傲,她肯定花了很长时间才和自己讲和。
可是,大二那年,她突然改变了想法,她说她不想一辈子生活在那种没有自来水,还经常停电的地方,决定要去大城市生活,她下定决心考研,选的学校是华南师范大学。
为了这个目标,她几乎放弃了所有。很少回家,很少睡觉,甚至很少吃饭。身边的朋友也离得越来越远,最后所有的心事只能向我诉说,她说她很羡慕我和身边的朋友关系这么好,而她连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
刚开始我会嘲讽她,因为这些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后来我开始同情她,觉得她好可怜。成绩出来那天,她崩溃了,556分,离她要考的学校还很远。
我怕她一时想不开,找了能找的朋友安慰她,并给她提供一些选择,比如调剂专业,或者来年再考。
那段时间,她所有的问题都会问我,每次跟我打完电话,她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然后整装待发续写她的梦。
那段时间,我成了她的救世主。
2010年3月15日早上10点,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她出事了。原本她在2月20号已经回学校了,后来又折返回家。
2月23日清晨,她给我发信息,说:我吃了176颗苦杏仁,但今天仍然看见了阳光,我觉得生命好强大,我决定了,我要回学校继续考研,我不相信这一次还不会成功,以后的路,我会好好走下去。
看到这些,我很庆幸,庆幸她没被那些杏仁毒死,更庆幸她终于看开了。我仿佛能看见她的人生终于生出了期盼,我总算有这样一个机会看到她战胜自我。
可是,3月15日,她自杀了,她骗了我。
那天我一路哭着回家,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哭得众人侧目,却还是连她最后一面都没看到。
她留下的遗书,是上一次准备离开的时候写的,她写得很用力,并重复了好几遍,她得了抑郁症。
姑姑说,她是用煤炭把自己闷死的,尸体发现的时候在门下面,最后那几分钟,她可能后悔了,起来开门,但没能打开。
我反复试了几次,开门是很容易的,如果有力气走到了门边,一个手指就可以滑开锁,怎么可能没有力气。她一定是求死的欲望太强烈,才坚持用那道门隔开了与我们所有人的距离。
最后,由于姑姑舍不得,最终没有把她的骨灰撒向大海。
到家的那天,我见到了她的最后一面,嘴是张开的,像睡着了一样。
帮她入殓的人检查衣物,轻轻翻了一下她的身体,脸刚好转过来对着我,我感觉她对我笑了一下,像是在向我证明,离开这个世界她有多高兴,因为她一直认为,离开就是一种解脱。
但是她错了,她的离开并不是解脱,而是在每个关心她的人心里划拉了一道口子,每想起一次,就疼一下。
她走后,我们所有人都活在自责当中。姑姑每天在家悄悄地一个人哭,姑父总是找各种事做不让自己闲下来,没有人在他们面前提她,可每次他们都会红着眼,把她小时候的事情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想回老家看看姑姑,可是我又知道他们看到我这张酷似她的脸会更加难过。
我更加不能原谅自己,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我,我却没能把她拽住。
我每天假装在别人面前活得很坚强,就算在被子里面哭也要抑制自己不能哭得太大声,每晚都是两三点才睡,有时候是想她睡不着,有时候是睡不着想她。
更多的时候,我很希望我可以早点睡去,因为她一直活在我的梦里,我总会梦见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事情,或者未来要经历的事情,我总觉得她一直在我身边,不曾离去。
离开那天,她只是去照相馆照了两张照片,并配了一句话——“从前的理想没有成为今天的现实,我连自己都找不到了,去照一张相,愚蠢一回吧!借快门凝固时间,假装一切都还在原点。”
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我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姐姐,一直都直呼其名。
以前姑姑问我什么时候才改口叫姐,我总开玩笑说,等她结婚的那天吧!一辈子这么长。
可是,如今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以前看过一篇文章,叫《跌倒》,龙应台写的。
我们拼命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时,怎么清洗伤口,怎么包扎;你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你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创痛,怎么获得内心深层的平静;心像玻璃碎了一地时,怎么收拾?
我们没有学过。
人的情绪一旦坏起来,是没有来由的。一个人有多热情洋溢地喜爱这个世界,就可能有多痛恨自己。有些人的痛苦,来自于自身被野蛮地劈开之后弥漫的疼痛,她们消耗自己的能量去温暖别人,自己却是最需要拥抱的。
她比我大两岁,我们同月同日生,我们长着一张足以以假乱真的相似的脸。
我多希望她只是绝望,而没有选择死亡,多希望我能当着她的面,叫她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