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写人生哲思感悟启迪

山丘预兆

2022-04-15  本文已影响0人  余差

我点上烟,开始在电脑里打字:

「熬过了这学期,又到了一年暑假,我好像是拖着脚步从大学返回了家。曾经的暑假,应该是一场有着烈阳、汗水、冷饮和晚风的狂欢,但是——可能近两个月的变故腐蚀了我的认知,现在,我已经没有了期待的力气。」

这一段文字就作为我新一篇小说的首段吧。虽然加入了一点悬疑和铺垫,可读起来还是像日记一样寡淡;没办法,先这样吧,说不定这就是我的风格。

像日记的另一个原因是,这确实是我此时的所思所想,它不经过小说里主人公的转述,而是径直从我口中抛出。而所谓的变故,指的是……

我把烟灰弹掉,接着打字:

「说来有些难为情。我忧郁的原因很俗气——我失恋了。」

鬼使神差一般,很多文字在屏幕上不受控制地流出,我搞不懂这些句子的意义何在,只是写写删删。突然删到这样一句:“万物的变化都有预兆,尽管预兆往往只是预兆,其本身毫无意义。”这一句我没有删。感觉它就是一个隐晦的预兆,我留着它,说不定后面什么时候就会用到。

我不想写一篇文章来证实所谓失恋之苦,那样过于庸俗;其他故事又很难写得出来,于是我简单写了几段废话,索性关上电脑,继续抽我人生中的第五支烟。烟不好抽,弹烟灰时甚至烫到了手。

父母当然对我的情况忧虑异常。看到他们千方百计想让我开心的样子,实话说,我心疼他们,虽然我也知道他们更心疼我。双向的心疼说出口就变成双向的体谅。或许可以写一写我父母的故事?算了,有点难写。

平日里我爱摆弄一枚小木块,我想把它雕刻成某样东西,比如一只小猫,又比如一颗子弹。我可以想象小猫趴在我膝上陪我看电影,也可以想象子弹如何穿过被我痛恨着的某颗头颅。父亲说他对雕刻结果很感兴趣,于是我坐在他旁边,在木块上划线,给他讲我的构思。

当然,我只告诉了他关于雕刻小猫的事。

父亲看着我手里的刻刀,又开始絮絮地说这套原来属于我爷爷的刻刀,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我说,这些故事我早就听过无数遍,甚至都提醒过你一百次了。可你还在讲。

他看着我手里的刻刀,想了好一会儿,开口说。

“那我说一个你没有听过的。也是咱们祖上村里的事,但不是关于你爷爷,而是关于我的老老爷爷,也就是你的老老老爷爷。”

“这么早的事情?怎么记下来的?”

“是你大爷爷年轻时候给整理下来的,要是现在去考证基本是不可能了……好了,我接着讲。你的老老老爷爷有一杆长枪,据你大爷爷记录,枪头足有半米长;枪杆极有讲究:中间是一根硬木的芯,外面是一层细竹蔑条,用麻扎紧后再刷一层桐油——算得上一杆好枪。当然,这位祖宗的枪也使得漂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武师。就是他的下场不太好……”

“怎么了?”

“乱世里闹土匪。一次土匪要劫村,村民得知了消息都跑到山上躲起来,但是这位祖宗不愿意——可能是抱着侥幸心理,也可能过分相信自己的长枪本事,总之在劫村中死掉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觉得他手握长枪挺立在村里的样子,有一种悲壮的美感。

一九〇〇年春,岸中村

你在想,麦子过了冬要追一次肥,待它泛青从地上爬起身,就得时时照看着,不要再让它趴下去。一年年就是如此——只是,有的年份雨水大,有的年份旱得怕人。今年暖和得早,要是再下一场厚雨,就太好了。

可惜你不是龙王,你就是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庄稼人。年轻时候练了一身把式,也算风光过,但除了让你比旁人一个头晌多锄两垄地,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儿子们不愿意学,孙子们不愿意看;年纪大了心上犯病,时不时钻得疼,真不知道你和你的枪杆谁先朽烂掉。

这天你在屋里喝稀粥,不知为何,村口不住地敲锣喧嚷,震得你心上生疼。扔下筷子跑出去一瞅,街上已经围了一圈人,谁都急着喊闹,谁都听不进去。你找人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打义和拳的已经打到两座山外的临近村。

打义和拳的义和团?你先前听集市跑货的小二黑说过,义和团,打拳打枪打洋人,争粮争地争骨气,应该是个好汉帮才对,但是,怎么又打到这儿的小村子呢?

报信的只看见一大队人骑马扛刀进了村,就头也不回地跑回来了。吵了一通,最后岸中村人统一做法:回家收拾点家底,分散着跑到一周圈的山上躲藏起来。至于田地——麦子还没熟,他们拿不走,也没必要绝人后路,剩下的空村,让他们抢去吧。

你在想,家里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婆娘已经拾掇了两大包,儿子们家里也收拾齐了。朝远处望一眼,村里人排成一条黑压压的线,就像下雨天路上那一绺子蚂蚁。突然你的心就跳得很快,并不疼,反倒是麻酥酥的。你想起来二十来岁时,赶集遇上打把式卖艺的一伙人,装着无意砸了老鳏夫的小推车。你那时年轻气盛,卸了挑子挺着扁担就赶走了他们。虽然过去几十年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畅快无比。

“老头子别发愣,赶紧扛着东西上山吧,大儿二儿家都上去了,晚了别被义和拳的截住了。”

婆娘叫得你心烦意乱。刚才想到哪里了?哦对,教你本事的师父最爱讲岳飞的故事。他也想在你身上刺个“精忠报国”,可惜你那时年纪小扛不住苦,刺了两针哭得不行。师父心善,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你想起来了:“吃不住痛我就不给你扎了,但是这四个字,我要你刺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许忘,等你到我这个年岁,哪怕等你儿子到我这个年岁,都不许忘!记住了吗?”

你确实没有忘,但是为什么偏偏现在想起来了?

你开口:“他娘,我那枪呢?”

“哎哟,我给你放到房梁上了,没谁会留心一根破竿子,咱快点走吧!”

婆娘还在絮絮叨叨,你已经把长枪从房梁上摸下来了。

你好好看了她一眼,缓缓说:

“你走吧,东西让他姨一家帮忙拿一下。我就不走了。”

你抖了一个枪花,很像戏里的大英雄。

……

父亲可能看我难得有了这种兴致,提议回岸中村的老宅看看,毕竟我从来没有去过。回去一方面处理一下宅基地的问题,另一方面找找我大爷爷当年做的考究。父母确实为我的事情忧心太久,如果回去一趟真能让他们感到宽慰,那我也十分愿意,况且,说不定这里面就藏着一段有意思的故事。

回岸中村的路上,父亲还在讲他说过无数次的往事:“在我小时候,你老爷爷家里存着好几柄青铜戈头,小块的青铜箭头也有几枚,都是在村子外的土龙头附近弄出来的。说是土龙头,其实就是一个挺大的土丘——我怀疑这底下有古代墓葬。还有,我上小学那会儿,亲眼看着土龙头上有只兔子被鹰给盯上了,兔子眼瞅着被拎起来,当然这在我小时候不稀奇——但是稀奇的是,鹰扑着四处急窜的兔子,突然一声闷响,兔子成了一小团火球,把鹰给吓跑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我听腻了的故事。我看着车窗外的土地,从玉米地到花生地再到菜地,都是一副在暴晒之下欣欣向荣的模样。高低错落的房屋沿山坡分布,像是被倾倒出来的某种液体。偶有炊烟升起,让我想起我那盒还没有抽完的烟。

我父母是不支持我抽烟的。我自己也抽不习惯。买烟只是因为,我听说这是一种排解压力的方式——看来以后不会买第二盒香烟了。

“看!那边就是土龙头!进了这道山缝,就到岸中村了。”

我看见了一个浑圆的大土丘,像是一个巨大的玉米面馒头。它两侧是高大如帷幔一样的山,土丘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岸中村坐落在大河的凸岸,偏偏整个凸岸外围是一圈密不透风的山岭,岸中村的三面都被这铁桶一样的山岭包裹,只留下一道窄窄的峡谷以供出入,好似城堡的大门。如果说这道峡谷是嘴巴,那土龙头就像是一颗门牙,把这片闭塞土地的小小出口又堵上了大半。

老宅已经几年没有人来过,想翻出大爷爷的记录属实不易。有厚厚一沓满是字的稿纸,内容大多是在回忆他教学生涯的故事和心得。我们从正午一直翻找到傍晚,村民逐渐聚坐在一起乘凉。我们终于找到了有关的信息:

一九五六年

……但是我老爷爷的这段事迹一直在村民之间流传着。流传甚广以至于产生了很多封建迷信的演绎版本,类似作法逼退土匪,土龙头里的精魂附体之类的。我知道这只是人民群众朴素的解释,不是当时的真相,然而各种传言还是有相当多的共同点。村民在山上等候了一天多,料想土匪已经离开,遂下山回家。在村口见到我老爷爷的尸体(有说尸体是坐着的,有说是站着的,当然这方面传说的成分比较大),奇怪的是,村里整齐如初,居然没有一户人家丢了东西。可惜当时村里无人见证,没有人知道我的老爷爷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凭一人之力让土匪无功而返。

近来我也曾问过村里的一些老人。要说跑鬼子的经历倒是能说三天三夜不止,但快六十年前的事,即使是亲历过的长辈也不可能记得太清楚。快到古稀的三舅姥爷说,早些年确实来过几波土匪,但是那年闹的,并不是土匪,而是义和团。因为行径跟土匪无异,后辈也就按照土匪传言下去了。

周总理曾说,义和团运动的英勇斗争是五十年后中国人民伟大胜利的奠基石之一。所以我猜测,当年劫村的未必是真正的义和团,而是打着义和团旗号的土匪流寇。

……

夏天的傍晚闷热至极,翻看着这些字纸很是熬人,但读完这一小页却让我精神一振。为什么没有人家丢失物品?这位祖先又为什么去世了?来犯的究竟是土匪还是义和团?几个问题单说都能勉强解释,可放在一起,就显得如此矛盾和吊诡。

我很想回看一眼那时的时空,这样的故事发生在我祖辈身上,于我而言有种被宿命纠缠的错觉。我极其强烈地想去调查清楚这件事,可同时我也知道,整个事件的线索几乎没有,我不可能还原真相。

如果让我来续写这个故事,我会怎么写呢?

一定要表现出我这位祖先的悲壮英勇,比如,他和来犯者角力,在双方对抗的过程中获得了来犯者的认可和敬佩,故来犯者在他身死后选择退出村子;又或是他与来犯者死斗,击退了他们的进犯,但也受伤而死……

这是我愿意相信的,关于长枪英雄的故事。

还会有其他的情况吗?我想象不到。

这样的故事当然可以写成小说,而且不需要刻意制造矛盾就会很有趣;它可以和责任相关,可以和风骨相关,总之都是很大气的底色。

总之都不会是失恋之类的小家子气的主题。

「万物的变化都有预兆,尽管预兆往往只是预兆,其本身毫无意义。」

突然又想起来这句话。预兆在哪里?我看不到。如果写成小说的话,这句话也是故作玄虚、毫无意义的吧。

继续翻阅,在大爷爷的笔记里还有一张字纸引起了我的好奇:

一九七二年

……关于本人的家庭成分已如实汇报完毕,至于诬蔑我勾结蒋匪一事,现向组织汇报如下。

一九三八年,日寇在山东地区极为猖狂,蒋匪软弱无能,其中一小股蒋匪盘踞在岸中村外面一圈的山岭上,当时我尚未成年,年岁久远记不太清楚该股蒋匪的番号和数量,粗略记得得有一个连的规模。蒋匪先是搜刮了临近几个村子的粮食,然后听某个村的人说,说土龙头还掩着一个底子厚实的村子,先后三次派了侦察兵从山缝入村打探清楚情况,这才敢进入岸中村。蒋匪休养了一段时间,听说日寇也跟着来到这边,蒋匪料想日寇也势必会经过土龙头进入岸中村所在的小盆地,于是在山周围埋伏着,还想埋上美国地雷。我和村里几个人被抓去当劳工布雷,蒋匪拿出一箱的地雷让我布置在路上,别的劳工就把另箱地雷散着布置在路两边不太陡的山坡上,据本人猜测应该是为了在蒋匪撤退时阻击日军用的。但是我们才被逼着布了一上午的雷,突然蒋匪就收回了剩下的地雷急匆匆撤走,据说是日本鬼子看了土龙头几眼,稍作犹豫又径直往西走了,这把这一小股蒋匪的部署全部打乱。我当时布的雷,位置也都有意记住了,蒋匪撤退后,就让会枪的远远地拿着土枪把路上的雷都清干净。

就是有人忘了布在山坡上的几颗雷的位置,最后数了数,应该是弄丢了一两颗,树密草深,也没人敢进去。听他们说地雷埋几年就坏了,确实后来过了很多年也没有出事儿。但是无论如何这显然与我无关。

……

丢失的几个地雷让我为之担心。我想起云南边境尚未清理干净的雷区,想起柬埔寨中东被污染更深的土地,很难预料哪一天,丢失的地雷会变成战争几十年后的延伸。看大爷爷的记录,一直到一九七二年丢失的地雷都没有伤人,而那时我父亲已经出生。我把这页纸递给父亲,他读完抬头若有所思地看我,同一瞬间我也明白过来。

父亲没有说谎,他小时候看到的爆炸的兔子和鹰,极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些丢失的地雷。

历史的重量坠住了我的心。

我的这位祖先守在土龙头前,等待着来犯的义和团或是土匪;大爷爷记录的国民党军队也守在土龙头前,等待着来犯的日军。但是日军并没有进山,甚至国民党军队对于进村也是谨慎异常。所以,岸中村有什么特点,值得他们如此谨慎呢?这不仅仅是巧合吧?

一九〇〇年春,岸中村

……

你目送着村里人都上了山,心里又开始钻得麻酥酥的。

长枪握在你的手里还是那么扎实。你想,虽然你年近半百,可只要这长枪握在手里,二十个空手的壮年汉子也近不了你周身;就算他们拿着砍刀,打他十个也足够。为什么敢这么想?对啊……噢!你想起来了:同治年间你跟着师父护送一个大官儿,走到黄河边遇上贼人,乌央乌央一大伙举刀就围上来,一场恶仗过后,你终于击溃了他们的袭击。

回去之后你因此领了重赏。你开始回忆那时候的感觉:杀红了眼就什么都顾不上,贼人的叫喊越发令人上头;你记得枪头戳进皮肉的滞涩感,也记得枪头撞到骨头滑开时震手的感觉,其实就和过年杀猪剁肉剔骨头相似。枪头钻进去不见血,戳到肚子上就好像他们身上天生长了一条枪;抽出枪来才能看见一个黑窟窿,枪刚离身,血也随着溢出来,人就抽搐着倒下去。身上挨一刀还能挣扎一会,被深戳一枪真是神仙难医。

你有多少年没再使枪?也就每年过年村里杀猪才会见血…可杀猪跟杀人能比吗?

你想着,村里人都已经藏好了吧,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他们。你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着见见这个“义和团”,你对自己说,如果里面的人个个像梁山好汉,那就跟着他们走,临了潇洒一把也算不枉此生;要是他们不行人事,那就让你来挫挫这帮孬种的锐气。

你疑问,不知道这帮人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听不到马蹄声,也听不到叫杀声,村子里除了你,一个人也没有,静得像是腊月三更天。你自言自语说,只待在家门口不行,得让这帮崽子一进村就看到老子,一进村就得看到老子拄着这条长枪,门神一样立在他们眼前。你选择待在正对着土龙头的村口,站在老银杏树底下;他们只能从土龙头进来,什么时候听见马蹄声,你就站起来震一震他们。

可惜偏偏这时候心口又不太舒服,你倚着村口的老树坐下歇息。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毛病?好像从你不大的年纪就有了,你想起来了,又后悔把这件事记清楚,太晦气。

那年你二十多岁,跟着师父护镖多年,从来没有失过手,远远近近都有了点名气。那是光绪皇帝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奇旱无比,庄稼没啥收成,家家户户都挨饿。岸中村这边稍微好一点,大家紧紧巴巴地过,挨饿但也饿不死人。为了给家里多挣口吃的,你跟师父去山西护镖。护镖的这趟路以前走了不止一次,但是从来没想过中原的旱灾能闹成这样。一路的村子里鲜有人迹,你们一行人想买点吃的,手里都是钱居然无处可花;推开一户人家的门想买点饭吃,只看见院里躺着一具干瘪的人尸,快被蛆虫给蛀空了。你们大受惊骇,赶忙离开盼着到城里能有一口吃的,终于在城郊的路口看见一家店,顾不得天价就一人要了一碗肉汤。你不要命地吃,最后仰着脖子把汤一饮而尽,喝完才发现,碗底躺着一小截带指甲的手指头……

你记得,师父那天一句话也没说。那次之后,直到师父得病去世,你们再也没有护过镖,你也被吓得落了心口疼的毛病。

你想起来,今年怎么还没下雨?但愿不要再有那样的旱灾了,罪过啊,罪过。闲着想想壮年的事儿,不一会太阳又西斜了,红得像儿子结婚时送的喜鸡蛋,也像小孙女儿冬天红扑扑的小脸儿,你念叨着,真好看啊……可要是再有一次旱灾,要是土匪打过来,怎么办?你有什么本事护着他们?你就只有手里的一条枪,就如何够用?所以你抬头祈祷道:老天爷,今年赶紧下场雨吧,别再旱了!岸中村这个地势倒是不怕涝……老天爷!再给我点本事,让我能保我们一家平安无虞!

……

我出门到村里走走。

村民喜欢沿着街聚坐成一排,借着路灯的光说笑聊天,被峡谷汇集的风绕着土龙头吹进这个平静的村庄,好像这里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从前是,今后也绝不会改变。

老人们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轻摇蒲扇。粗略一听,是名曲《锁麟囊》。戏里的薛湘灵唱到: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问那厢因何故痛哭无聊……”

我从这一排人群前面慢慢走过去,老人们一个接一个扭头看向我陌生的脸,我想向他们解释我是谁的子孙,又不知该怎么开口,遂目不斜视地继续走,走出人群,走出广场,走出村口。天空尚有最后一丝光亮,它照在我面前的路上,路的尽头是两山之间的一大团黑影,那里就是我曾听长辈提起过无数次的土龙头,它在夕阳底下沉默又突兀地卧着。我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村口的老银杏树底下,远远地和土龙头对望。

这座山丘和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对望过。不论是我那善使长枪的祖先还是我的大爷爷,不论是逃难的村民还是埋伏着的国民党军队,他们一定都面对着这座山丘有所期待,尽管这期待往往会落空。

同样是宏大的家族故事,我想起《百年孤独》,虽然我们家族的故事是在只言片语中浅浅显露的宏大,但岸中村一百多年里的变革并不比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要少。

我的积淀太薄,我承受不了如此宏大的题材。如果硬要下笔,写出的东西很可能只是对马尔克斯拙劣的模仿,那不是我想要的。

马尔克斯是我很敬仰的作家。我读过他的哪些书……哦,原来我一直没有读《霍乱时期的爱情》;这很不应该,但是请原谅我——前几年尚在热恋时,我害怕这本书成为一段预言,所以刻意跳过它。可惜我们的结局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还是那句废话:万物的变化都有预兆,尽管预兆往往只是预兆,其本身毫无意义。

当天夜里我们离开了岸中村。车驶出峡谷后,我让父亲停下车。下车回头看去,一圈山岭仿佛一个带缺口的铁桶,土龙头突兀地隔断唯一的出口,让人觉得越发神秘莫测。

父亲说,小时候他偶尔来到这里,总觉得岸中村是个巨大的堡垒,祖辈住在里面很神气。我也注视着这个独立又孤单的堡垒,脑中有了一点抽象的想法,可我讲不出来。

回到家里我做了一个梦。梦的滋味在一两个月之前就已经渗透进我的骨髓,本以为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但显然梦比现实更难矫饰。

我梦见我在奔逃,被土龙头下的亡魂追杀。

喘息,尖叫,怒吼。

狗一样的喘息,鸡一样的尖叫,宰狗杀鸡一样的怒吼。

一支支一把把一群群青铜箭簇扑向我。我翻过了土龙头,远远看见老银杏树的枝桠,一枚黑色的太阳在其间生长。触摸到树干的一瞬间,我知道我安全了。

我的那位祖先递给我一支香烟,我们俩倚靠在银杏树旁晒着黑色的太阳。

我说:“这样就不会有人死掉了吧?”

祖先说:“不。在土龙头之外还有隐患,他们妄图直接把山打断,连同整个村子倾倒坠落,那将是灭顶之灾。”

“他们是谁?是义和团吗?”

“看不清。时间隔得太久远了,我看不清。也可能不止一波敌人。”

此时梅花轻轻绽开,毕剥作声;它把牡丹从花枝上挤落,牡丹的花瓣上绣着一条金色的龙,龙的鬃毛束成细长的辫子。

“那我们该怎么办?逃命吗?”

“逃不了。外面没有山岭阻挡,更容易被杀掉,不如呆在村里。不过,据说外面的人不一定会进来,他们自己也在相互攻讦,自顾不暇吧。不过你敢留有侥幸吗?”

我摇头。嘴里的口香糖已经没了味道……嘴里是不是口香糖?记不清……嗯,是口香糖。

樱花暴绽,开满田园,像一股粉白的毒烟四处弥漫。剩下的梅花可怜地聚在我周围。

薛湘灵在一旁恸哭。她因水灾流落到了岸中村,日夜望着土龙头,等待家人的出现;可惜她只等到了家人确凿的死讯。她悲戚地歌哭,却还是唱着团圆的戏词: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祖先如神祇般站立起来,我看见了他身上山岩组成的粗砺的肌肉。他转腰俯身,双膝微曲,重心压于右腿;随着一声呐喊,他转体甩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把铁石般漆黑的长枪朝天空投掷出去,击落了黑色的太阳。

黑色的太阳到了成熟的时刻,它在天穹放出耀眼的红光,和太阳一样鲜红的木棉花在此刻从我们脚下欢笑着蔓延,樱花烟消云散,只留一声呜咽;梅花退缩至田园一隅,恐怕再无盛放之日。

地震!

战栗!战栗!

祖先怒吼:“工蜂们!工蜂们!工蜂们!”

远处的兔子炸成一朵朵红花。

看着岸中村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六边形房屋,我意识到我也是蜂巢的一员。周围的村民在六边形房屋里期待地看向我,他们在鞠躬,一层一层的身体如海浪般倒伏,舞台的灯光倏忽熄灭,观众们……不,是村民……是观众,他们在剧场里陆续肃穆起立,齐声诵念道:

“荷拉斯兄弟!荷拉斯兄弟……”

就如同荷拉斯兄弟的姿态,我和父亲和大爷爷三人在舞台中央并肩而立,迈一步向前平伸右手,作出渴求与坚定的神态,祖先仰头郑重地递给我们三支长枪,我听见幕后的薛湘灵仍在哭泣。

这一瞬间漫长如永恒,甚至能触摸到时间的颗粒,庄严的光勾出我们四人的轮廓,我们是佩戴毒刺的工蜂。

一路奔跑到土龙头,依靠着群山,我看向蜂巢之外:

我看去——

可是,可是外面只有,被我的毒刺吓哭的孩童。

……

于是这段梦结束了。

醒来之后是难解的惆怅。

其实可以想到,土龙头的存在,让山内外互相看不到底,山内的人惧怕山外有人闯入,到时三面环山,他们将退无可退;山外的人惧怕山内人的埋伏,像这样一方独立的土地,谁知道里面有什么样的未知等着陌生人的到来呢——这道峡谷不如不进。地理上的隔阂造成心理上的互不信任,山外人的最优策略是离开,山内人的最优策略是固守,那么,山内人在博弈之中的落空将成为常态,相似的历史也会一次次重复。

这座名为土龙头的山丘,它立在那里就含有预兆的意味,它就是历史重复的注脚。

当然这也只是我盲目的感慨。

一九〇〇年春,岸中村

……

你向老天爷祷告完,回头注意了自己的影子,在太阳底下被扯得老长,你忽然就生了一身豪气,心里麻得越发疼了。你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期待。

慢慢起了一阵风,阴云就和遇到救济的灾民一样朝太阳扑过来,你突然就明白了,是老天爷听着你的心里话了!不然怎么这就要下雨了呢!

等等,那是什么声音……

马蹄!是马蹄!是马蹄声!是马蹄声来了!

你腾得跳起来,手里握紧了枪。

虎口发胀,小指痉挛。

来了!来了!你也来了!

眼前发昏,胸口发堵,恍惚间你终于明白。

那是远处低沉小声的滚雷,你给当成马蹄声了。

你笑自己耳拙年老,起身快了还会头昏眼花。

“咔嚓!”

又一瞬间一声巨响让你一激灵,像一鞭子抽在你的后脑;胸口一下子好疼,像被人给捅了一枪……你眼前黑了一片,土龙头呢?你看不见土龙头了。

你最后模糊的意识在想,哦,原来是一声炸雷啊……怎么就心疼得喘不过气……

雨……

雨,雨要来了。

……

你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睁开。

……

你接受了你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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