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

那儿没有开灯，视野有些嘈杂，空气十分昏暗，在阴夏黄锈色的午后湿闷的蝉鸣声的包裹中，灰头发感觉有些反胃。

网上买的掌机到了，那是灰头发几天前买的，自下单后他就没再关注…到底是几天前？他想不起来了，已经很久很久没再注意过时间的模样，仿佛大脑也被蝉鸣锈蚀一般拒绝思考，算了，是几天前的都无所谓，他想。

灰头发有些头痛，想上床睡觉，但想到一睡觉恐怕又会落下一堆事情无法处理，还是先把包裹拆掉，然后着手去办其他事情，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睡觉。他有些烦躁，静不下心去逐步检查包裹，跟着教程做了几步后实在有些不耐烦，便自顾自地拆掉所有物品的包装，摆到狭窄凌乱的桌面上，到这步就算完成开箱了。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的精神有些游离，将手中的掌机开机，打开数字商店，因为没有买任何的卡带，所以他找了找免费的游戏。不过其实他现在并不想玩游戏，甚至下单的时候都没有特别想要玩什么游戏，他看着商店的页面，又是感到有些烦躁，随便挑了一个下载。

为何烦躁呢，灰头发的心跳十分平缓，体内却总感一阵又一阵的震动，可能是骨头在颤抖，他感觉小臂非常酸涩，处理包裹的时候抑制不住地颤抖，本想用手机拍照保留完好的箱体照片，但却拿不稳；又可能是内脏在蠕动，或许他的胃在痉挛，近一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他在这样热的天气里穿着包裹住躯体的长袖长裤，不想走进食堂，走进眼睛多的地方。吃的时候也是尽可能选择方便的，更能充饥的——他找不到地方吃饭，只希望能够快掉吃完充饥，只需要不饿就行了，只需要可以工作就好了，哪怕引发疾病，甚至就这样枯萎也无所谓，只需要工作的时候不饿就行了。

灰头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游戏的感觉了，过去有没有这种感觉呢，也许是有的，也许没有，但他喜欢那种能够享受游戏的人，很羡慕也很嫉妒。实在说不上有趣，他必须要打开音乐，或是边干点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他无法让自己进入沉浸的感觉，脑子里的声音太吵了，吵得他耳鸣。

灰头发是有喜欢的游戏的。他讨厌竞争，所以对竞技类游戏点滴不沾，那些浸泡在竞争里的人真是可怕，胜者板正地站在台上扮演受人雕琢过的出色艺术品供人观赏，败者弯曲了身体，在深夜暴雨峡谷底的荆棘灌木从中赤脚前进。他脑子不清醒，因此也不喜欢解谜类游戏。他更喜欢纯粹的角色扮演游戏，但他做的不是角色扮演，他听故事，听故事让他觉得有趣，听一些有关血肉，有关家庭分裂，有关霸凌孤立，有关忏悔救赎，这些故事让他觉得有趣，他玩得时候能笑出来，与一个刚学画画的孩子发现自己临摹在宣纸上的画与原作十分相像时的感受一样纯真，接下来就该等待作者来夸一夸自己了，或是为自己画一幅画当作奖励也好。

灰头发处理好琐碎的自己需要做的事情，胃部的痉挛感延伸到了喉咙，他捂起口鼻咳嗽了两声，却没想到身体颤抖地如此剧烈。他转过头，随便挑的游戏下载到一半，他没精力继续等了，待在这样的小房子里，待在这样充斥着庸俗恶臭的小房子只是在消磨他的生命力，若非必要，他绝不会待在这里，可惜他找不到其他的地方睡觉。他开始幻想等到自己的双手手足够长时，对身边事物的把握足够可信时，到那时就可以好好睡觉了，睡得很晚也可以，起的很晚也可以，至少不会因为卫生间全是人便翘掉早晨的课。

灰头发拿起雨伞和笔记本包，往外面走。外面下着雨，天空阴暗，撑起伞，令他感到舒适。他在考虑要不要去吃饭，他觉得去一趟食堂很麻烦，做什么事都很麻烦，他不想走了，他继续走。令人温怒的风总是吹起他的外套，让他狼狈，让他认为这个世界连风也不愿善待他，让他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去整理，不然就会被别人当作怪人。灰头发觉得自己走在人群里就是怪人，像是流浪汉，带着帽子压着长头发，他只能让自己无视别人的眼神，他总是觉得很不安，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安定的地方，他总是找没人的地方休息。空无一人的教室让他觉得很愉快，整个房间属于自己，空调属于自己，座位也属于自己，他总是在这样的地方从早待到晚，但这样的好地方总是会被一群吵吵闹闹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占用，然后他灰头土脸地狼狈离开，离开时他更不安了；撑着伞让他觉得很愉快，视线内看不到别人的眼睛，哪怕只是掩耳盗铃便也已经足够了，冰冷的痛苦的破碎的雨淋不到自己，灼热的刺眼的艳阳闪不到自己。撑着伞就让他很有安全感，他很渴望安全感，伞能够给予他安全感，他便爱伞。

会有些人渴望被雨淋湿着到处乱跑的感觉，会有些人渴望在雨中起舞的感觉。他尝试去理解这种感觉，那时也许一种放纵感，但他们有什么好放纵的呢，放纵疼痛吗，放纵压抑的愤怒吗，放纵被别人骂神经病时的害怕与不知所措吗，放纵一个人乘船在没有灯塔的海里漂流的孤单与寂寞吗，可是被雨打湿了多麻烦呢，他想，连一个容许他好好洗澡的地方都没有，也不会有人找到他，抱住他，反正不会有的，悲伤只能诱发更多的悲伤，伤痛只能滋生更多的伤痛，没有细菌会在雨里淹死，淋得雨太多，反而心灵泡烂成淤泥，从千疮百孔的躯干中流出，散发着思想的恶臭味驱赶别人远离自己。

反正不会有人去安慰他的。

反正不会有人去拥抱他的，

即使是被车撞之后，收获的只有责备，即使是崩溃逃学的时候，收获的只有责备，即使是为了安慰拥抱别人而逃学的时候，收获的只有责备。

也许是因为自己做错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做了很多坏事。

做了坏事就要忏悔，就该不吃饭，不睡觉，让自己饿着，疲惫着，否则就无法心安理得地活着，太过舒适的状态会让他想要自尽。

他工作到夜晚，回到小房子里，不知道该干嘛。

躺在床上想要合眼，却辗转反侧着。

雷声轰鸣。

窗外的玻璃被暴雨打碎散落在屋内，毫无逻辑的散乱的碎玻璃映出被乌云和雨遮住的月光，他远远观察着，觉得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