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上)
导言:此刻老太太一定在吃着那盘没有什么咸味的青菜,这样的味道曾经是老头儿的最爱,如今是她的最爱。
文:抽风手戴老湿,摘自:《不想讨好全世界》
写故事需要灵感,更需要素材。
为这事儿,我盯上了我的多年好友,郑直同志。
我问郑直:“大哥,你最近的感情生活上……”
郑直一把捂住我的嘴,满脸悲愤地对我说:“你写的哪儿是爱情故事啊!明明是写我的小伙伴生活惨爆了。写一回就得了,再倒腾我就算完了!今儿请你吃饭,就当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
我点点头,看着郑直一脸哀婉凄惨的神色,终于还是不忍心再朝他下手。但是又怕他敷衍了事,所以专门强调道:“要吃就吃好的!”
郑直非常负责任地回答道:“那必须的!我请你吃牛肉面!”
我抚额长叹,世间百味,有人嗜辣有人好酸有人喜甜有人爱鲜,对于郑直来说,牛肉面已经算是他的心头所好了。其实严格来说,郑直推荐的牛肉面已经算得上是地方一绝了。大片牛肉配以牛油卤汤熬于锅中,将碱面装在竹编的冒斗里待水沸后立刻下锅,数秒后捞起,与汤汁牛肉一起放在碗里,葱花佐之,入口面条劲道爽滑,牛肉味道醇厚香辣,从舌头到嗓子都是一股麻利儿的爽快,再加上一碗微甜黄酒,就是
老饕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就是价格太低,十块钱一碗,和我生花妙笔比起来,档次太低。我摇摇头,一口回绝了郑直的提议。郑直这边看我态度坚决,又一连想了好几个馆子,可惜我都表示兴趣不大。我俩站在三十八度的太阳底下晒着,路上的行人一边走一边看着,一个不停说话,一个不停摇头,汗流浃背意志坚强。
郑直实在被我折腾得没辙,眼瞅着都过了二十分钟了,我这儿还没落定。正在这个时候,这货看到路边来了一趟公交,立刻把我一拽,就朝车上冲。
“哎哎哎,你他妈干吗?”我没料到郑直软的不成来硬的,吓了一大跳。
郑直也不废话,就是拖着我走。公交司机和满车的乘客震惊地看着一个小伙儿一边大声喊着我他妈绝对不吃牛肉面一边被另一个小伙儿拦腰抄起搬到了公交车上。
等车门关上了,郑直才没好气地对我说“瞎叫唤什么?我带你去我奶奶家。老太太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给老太太去了电话,说是有人要蹭饭,我这下也终于老老实实地站定了,老太太的手艺我了解,确实没话说。
说起来郑直和我算是发小,小学开始他就和我同班,那时候郑直住在他奶奶家。作为他的小伙伴儿,我自然也经常去老太太家里蹭吃蹭喝。郑直的奶奶做菜是真的有绝活儿,比如夏天吧,其他人家都是外面买些冷饮放家里备着,老太太一定是要自己熬绿豆汤或者煮酸梅汤。满满的一大锅,看着豆白水儿绿。绿豆汤这东西,因为是陈豆子煮出来的,所以大都红色而非湛绿。但老太太却能做到汤水儿碧绿,其实秘诀
全在火候上,老太太曾经讲过自己的经验,等锅开沸腾离火,万万不可盖锅,待过风吹凉,澄澈透底。冰糖几粒,入口香甜。
想到这点儿,我就来了精神,腰不酸腿不疼上楼也有劲儿了,一口气儿噌噌噌爬四楼,简直比喝了哈药六厂蓝瓶还过瘾。我和郑直俩人兴冲冲地敲开门,老太太笑呵呵地已经等着了。我进了屋先是问声好,然后把水果放下。一般这时候我特别有好学生去骗取家长好感的劲儿,老太太一直夸我懂事儿。郑直斜着眼看我,嘴里埋汰说奶奶你不用管这小子,他纯粹就是来蹭吃蹭喝的。老太太笑着说欢迎欢迎,然后指着桌上的杯子说自己喝吧。
我一瞅,不是绿豆汤,是酸梅汤。
其实老太太的酸梅汤也应该是冠绝全球了。拿梅子熬了,还加了山楂桂花甘草,品出甜味儿来的不是冰糖,而是蜜。老太太所做的酸梅汤更让人拍手叫绝的在于丢在酸梅汤里的冰块儿。有时候夏天热了,许多人就把酸梅汤冻在冰箱里,老太太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直言这是糟蹋东西。按照老太太的话说,那叫“只有冰水儿没有梅味儿”。
老太太的办法是,先在冰箱里冻上冰块儿,等熬好了酸梅汤,就把冰块拿出来,不立刻放进去,而是等着冰块慢慢融化,有了窟窿眼儿或者中空之后,再倒进酸梅汤里。
我端起桌子上的酸梅汤,一口进嘴巴,酸甜立刻裹住舌头,冰块也冲了进来,牙齿一咬嘎嘣直响,里面的汤汁喷涌而出,一股凉意从尾巴骨顺着脊梁跳到脑门上,呼出一口气,暑气全消。老太太看我俩喝得上瘾就自顾自去做饭了,我和郑直灌了一肚子,等放下杯子,郑直对我说:“和我一起给我爷爷上炷香。”
我点点头,郑直和我说过,老头儿是郑直上大一那会儿去世的。算一算,我从上高中开始也有七八年没来过郑直他奶奶家了,这次好不容易过来,怎么着也得诚心诚意给老人家表示表示。我跟着郑直去了客厅隔壁的小屋,那是郑直他奶奶的卧室,一张黑桌上摆着个小香炉,没挂照片。郑直从抽屉里掏了几根香递给我,拿打火机点着了。然后我和他一起拜了三拜,插到香炉里。
“是不是好奇,怎么连个相片都没有?”郑直扭头问我。
我点点头,表示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本来是有的,我奶奶不愿意看,就让我爸给相片撤了。”郑直耸耸肩说道。
这时候,老太太走进来对我俩说:“今晚咱们做焖酥鱼。”
我一听,赶紧点头。这可是老太太平时轻易不显摆的功夫,我和郑直小时候都观摩过老太太的做法。焖酥鱼其实是菜饭两吃。
先是要烙饼,小平锅里放点儿油加热,和面平摊在锅里,面里揉着鸡油和黄酒。进锅之后,两面不停翻,一定要是火候一致,等到表皮儿泛黄差不多就大功告成了。这样的烙饼,饼身不厚,入口软酥,还带点儿微微的甜酒香。
第二步则是酥鱼。老太太用的食材都是半个巴掌大的小鱼儿,拿剪刀剖了内脏,然后找个大锅,里面倒上料酒卤肉汁酱油醋,分别再撕开半段葱成一条一条状的扔进去。把姜切成块儿,蒜瓣儿拍碎一并丢进锅里,先就这么焖着二十分钟。之后连鱼带料架在火上干焖。这活儿的关键就在原料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否则就成炖鱼而不是焖酥鱼了。
先是盖着锅盖儿来一会儿,待里面的水分到一半的时候,再把锅盖掀开,敞着来。等料差不多都沁入小鱼儿里的时候,再重新把锅盖盖上,一直到火候到了,才算完成。开锅之后,小鱼连骨头都是彻底酥了,然后把焖好的小鱼卷在之前摊的烙饼里一起吃。
老太太重新进了厨房开始忙活,我趁着这空当和郑直瞎扯:“你家老太太这手焖酥鱼还真是杀遍天下无敌手无人能挡啊!”
郑直点点头说:“还真是,我就没发现有人不爱吃的。”
说完这话,他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我说:“其实还真有不爱吃的。”
“谁?”我问道。
“我爷爷。”郑直回答道,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踹了我一脚说,小子,兄弟我可算是给你找到好素材了。他忙忙叨叨又跑到卧室的柜子里瞎翻了半天,然后刨出来一张照片。
照片尺寸还挺大的,大概有我半个手臂那么长。郑直把照片交我手里对我说:“我家老太太和老头儿的结婚照。”我低头一看,是黑白的,照片里男方穿着西装,女方穿着婚纱站在一起。我有点儿诧异地说:“呦,老郑,你家老头儿老太太当时很潮啊!结婚是解放后的事儿了吧,那还穿的西装婚纱啊!”
“你他妈懂什么,我家老头儿那是留洋回来的,要的就是派头好么!”郑直不屑地说道,然后他又指着照片说要不你就写我家老头儿老太太的爱情故事得了。
我有点儿犹豫说,这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能有人喜欢看?郑直不高兴了,对我说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只好先答应下来,我想了一下说那我好歹要掌握点儿资料啊,我直接去问你家老太太当年的爱情故事?郑直一脚差点儿把我踹趴下,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他妈是要疯啊!非得问老太太啊,你听我说不就行了。
郑直清清嗓子,就开始讲起来了。
俗话说这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郑直先讲了他爷爷的经历,老头儿当年家里挺有钱也很有势力,郑直的太爷是大地主兼商人,郑直爷爷小时候都是专门请的日本人来教,后来高中毕业直接送到德国去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到前苏联进修。学的科目就是机械,尤其是缝纫和棉纺机械,据郑直自己称不带水分的牛皮,他家老头儿只要站在机器前面,不用拆开,只要听声音就能知道是哪块儿出了问题。
我问郑直,你家老头儿那么牛啊!高级知识分子,怎么就看中你家老太太了?
郑直一撇嘴说这不是还没介绍到我奶奶的事儿嘛。
郑直他奶奶是地地道道老北京,解放前一直上到高中女子学堂,在那个时候已经算得上是高学历的才女了。毕业后国家分配就到北京市的棉纺厂做厂务上的负责人。郑直的爷爷回国后,因为专业对口也分到了棉纺厂,这一来二去俩人就认识并且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后来为了支援国家建设,两人又千里迢迢南下,就此扎根,再没能调回北京。
郑直咂吧一下嘴说,其实他也没想明白老头儿老太太是怎么好上的。
老头儿喜欢西洋乐,喜欢肖邦,喜欢巴赫,喜欢研究数理化,喜欢动手做木匠活儿手工活儿。
老太太喜欢京剧,喜欢弹古筝,喜欢拉二胡,喜欢研究中国古典美术,喜欢打太极拳。
我笑着说,你家老头儿老太太这样就是理科男配文科女了啊!
郑直也笑着对我说那可不是,你再瞅瞅照片,我爷爷一米八,我奶奶才一米五八,这还能配一个最萌身高差了。
我仔细瞅了瞅,还真是!照片上俩人明显差着个头儿呢。我问郑直,你爷爷奶奶生活经历相差这么远,爱好也差这么远,就不吵架么?
郑直一听,更乐了,他对我说,怎么不吵?简直就是从结婚那天开始吵到我爷爷去世。
老太太特别看不惯老头儿那股拿腔拿调的外国劲儿。那时候老头儿在外面工作,有时候还要负责和前苏联专家交流,所以就常穿西装衬衣打领带,结果老头儿回家了只愿意脱西装,衬衣领带还照打不误。老太太就数落他,老头儿还不愿意,说自己几十年都这样。老太太就拿话刺儿他:哎哟喂,您这还真是,打个领带就冒充苏联老大哥,穿上西装还不得瑟成列宁同志了?
我拍着郑直肩膀说,你家老太太这太逗了,老头儿啥反应?
郑直回我:“据我奶奶说,老头儿脸都红了,但是憋半天也说不出反驳的。老头儿实在不善言辞。就这我奶奶还得理不饶人呢。那时候不是流行《智取威虎山》么,老太太就套用里面的台词挤对我爷爷。”
“哟,脸怎么红了?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防冻涂的蜡!”
“老头儿老太太这文科女理科男其实思维拧巴着呢!有一回我奶奶和我讲的,那时候家里没什么钱,蜂窝煤都少,所以就劈柴烧着做饭。我奶奶就让老头儿拿着木柴出去劈,结果老头儿把自己工具箱带去了。斧子锤子矬子螺丝刀扳手直尺圆规……然后对着木头挨个比划,以木头中间那条线开始,用铅笔画上虚线,之后拿锯子锯开小口,再用斧子劈。”
“我奶奶在屋里纳闷儿,劈柴而已,怎么这么半天还没进来啊!结果她出去一看,可算是又乐又气,老头儿半天就劈了两个。我奶奶上去就喊:大哥哎!这是让你劈柴,不是让你拿柴做木工活儿,您这劈法儿得到什么时候啊!饭还吃不吃啦?然后我奶奶三下两下就搞定了,留我爷爷一人儿站外面默默收拾他的工具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