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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爷之死

2019-07-17  本文已影响7人  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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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二,邦爷被人发现死在了村东头自家麦田里,身后几十米处就是他用红砖和石棉瓦刚砌不久的家。

 邦爷名叫张洪邦,虽只比我父亲年长几岁,但因着他家辈份高,我还要尊称一声爷爷。

 村里人都说不清邦爷是何时死的,他死时没有尖叫,没有呼救,悄无声息地被麦田旁杨树上耷拉下的老化电线电死了。他佝着背趴在地上,手指扭曲着抠进了泥土里,指甲里全是泥。

 邦爷的两个弟弟听闻消息,从村西头匆匆赶来,骂了一声晦气,用蒲席随意卷起尸体,扔在板车上拉回了邦爷的家。尸体在堂屋躺了不到半天,就被拉去了火葬场,连夜埋进了祖坟。

 邦爷的葬礼如同他的死亡一样,清冷、悲凉。没有唢呐,没有哭声,只有一串红色鞭炮炸开满地的碎屑送别亡人。

出了腊月二十三,邦爷的四弟小井在牌桌上不住地咒骂邦爷死也不挑日子,赶在要过年时死了,家人要触一年的霉头。一把牌甩出去,小井输了两百块,这更激得他骂咧咧地诅咒起那位刚入坟的大哥。

他可能忘了,父母早亡的他们是怎样被大哥拉扯大的。

 邦爷十七岁那年,河南驻马店经历了建国后最大的洪灾,洪水肆虐、疾病横行、庄稼颗粒无收。没过多久村里多数家庭的存粮已所剩无几,家家勒着裤腰带过日子。邦爷的母亲将仅剩的一点白面烙成了几块大饼,装到竹篮里挂在屋里最高的横梁上。平时一家人喝着几乎水样的玉米稀饭过活,偶尔掰下半块饼泡在稀饭里给孩子充饥。

 邦爷的二弟阿国刚刚十四岁,平时身子骨就单薄,洪灾来了没过多久就染上了疟疾。阿国蜷曲着身子侧躺在床上不住地打摆子,瘦干的四肢搂抱在一起,像一具贴了皮的骷髅。他哑着嗓子喊饿,但已无力咀嚼烙饼,邦爷哭着一口口嚼碎已有霉味的烙饼再塞到阿国的嘴里,阿国机械地嚼了几下,还没来得及咽下,大声啊了一声,绷直了身子,屎尿拉了一身,瞪着两只眼睛,死了。

 父亲指挥邦爷用一块破旧的布包好尸体,甚至来不及给阿国洗干净身子,就匆匆埋葬了。由于尚未成年,阿国的坟并没有立坟头,时过经年,再也找不到他的葬身地了。

 年底,邦爷家已无面下锅,三个孩子、两个大人眼看着要活活饿死。邦爷的父亲铤而走险跑到村里的富户家偷粮食,在躲避追赶时从墙上摔下,脑袋磕在砖头上,脑浆崩裂而死。邦爷的母亲受不了刺激,变得疯疯傻傻栽到河里淹死了。

 富户看其可怜再加上心中过意不去,从家里搬出一袋小麦,算是补偿。那个时期,粮食比命重要。邦爷虽心中悲愤,想想家中两个年幼的弟弟,一言不发扛起小麦回了家。

磨成的面粉都用来熬稀饭、烙大饼。每顿,邦爷煮两碗稀饭,每碗泡上一小块烙饼,端给弟弟吃,自己抠锅边的锅巴充饥,热水冲冲锅底喝上一碗带点面糊的清水就是一顿。实在饿得不行时,就嚼一口烙饼,在嘴里含上一会才舍得咽下。

一年后,洪灾留下的阴影已慢慢散去。为了养家糊口,邦爷一边种地,一边尝试去乡里的砖窑厂打工。邦爷虽已年满十八岁,但发育不良的身体瘦弱干瘪,砖窑厂老板只看了他一眼就一口回绝了。想想家里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八岁阿耀和六岁小井,邦爷扑通跪下拼命给老板磕头,硬是在黄土地上磕出血来。

砖窑厂老板于心不忍,答应了邦爷的请求。

 砖窑厂实行轮班制,每天两班,一班十二个小时。中午十二点和凌晨十二点为交接时间。为兼顾耕地,和照顾两个弟弟,邦爷选择上晚班。白天邦爷料理着家里的二亩多地,给弟弟们做饭洗衣服,天一黑就哄弟弟们睡觉,凌晨十一点起床洗把脸,步行一个小时到砖窑厂上班。

 路走多了鞋容易坏,邦爷心疼脚上的布鞋,每回上班都要把鞋脱掉绑在裤腰带上,一路用脚踩着黄泥而行。这一走,就是两年多。

 二十岁那年,邦爷遇到了心仪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对勤劳朴实的邦爷很满意,只是姑娘家人口单薄,父母极力要求邦爷做上门女婿,同时决然拒绝了邦爷带着两个弟弟的请求。

 姑娘的眼泪哭软了邦爷的心,邦爷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邦爷失魂落魄地回到破屋烂瓦的家,里屋两个弟弟躺在床上相拥着睡着了。这两个孩子已经失去了父母的保护,如果再失去了唯一的哥哥,以后的路也就只剩下讨饭和死亡了。邦爷的决心瞬间土崩瓦解。

半年后,邦爷看着姑娘成为了别人的新娘。

邦爷二十六岁那年,砖窑厂倒闭了。可是八年的透支劳作,早已击垮了他的身体,不到三十岁的小伙,佝偻成了八十岁的老人,面相黝黑粗糙已看不出实际年龄,再没有地方愿意雇用这个过度透支生命的年轻人了。

 又过了两年,阿耀和小井已经厌恶了耕地、种地的日子,吵嚷着要出去打工。这时的邦爷已没了大哥的威严,为他们收拾好行李,塞好路费、生活费后,送其出门。

 他们一走就是十几年,十多年来只有第二年寄回一封诀别信,告知家乡的大哥,两人已在外地娶妻安家,不愿再回家乡。从此便断了联系。

邦爷成了寂寞的一个人,守着破旧的老屋。每次耕地时,邦爷总要去父母的坟头站一会儿,说两句心里话,有时也会站在屋前发会呆想一想二弟到底埋在了何处。每每有人走过他家门前,他总要伸出手招呼一声,过来坐会呀。来人笑着说,在忙,在忙,然后加紧脚步走开了。

四十岁那年,有人给邦爷说了一个媳妇,邻乡的,是个傻子,叫智慧。

邦爷很满意。

 智慧的父母在邦爷同意的第二天就忙不迭地来到了他家。邦爷呵呵直乐,给岳父岳母又是递烟,又是倒茶。智慧的父母想省略一切结婚步骤,当天就将智慧送到邦爷家。邦爷不同意,非要雇抬大红轿子将智慧抬过来,酒席也要办两桌。邦爷说娶妻就要有个娶妻的样儿。

几天后,红轿子抬来了新娘。

 智慧穿一身红衣被娘家人按着坐在东屋的床上。小孩子屋里屋外地穿腾,嘴里喊着傻子、傻子,新娘是傻子。智慧歪着脑袋双手不协调地挥舞着,嘴里嘟囔着走开、走开,口水顺着嘴巴流了半边脸。

 两个人的婚姻在旁人看来充满了不幸和悲凉,但邦爷的样子倒是乐呵自在。无论是种地还是散步,邦爷都带着智慧,且从不因她发病时的胡搅蛮缠而生气责罚。与邦爷而言,有了智慧,自己就不再孤单。

 邦爷做饭时,智慧就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傻笑着看着他;邦爷洗衣服,智慧就双手乱舞着要帮忙晾晒。邦爷总是说,这辈子有人能常常和自己说说话,做个伴,值了。

邦爷婚后几年,阿耀和小井在外地生活不下去,各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回来了。人一多,房子就显得拥挤。小井的老婆阿惠性格泼辣又自私,经常撺掇着小井赶走邦爷和智慧,阿耀一家不发一言默许着阿惠的行为。

一家人团圆的喜悦令邦爷昏了头,他一味地忍让着两个弟弟和弟媳无理的行为,只为能亲近自己的两个侄子。邦爷讨好似的拿出积蓄为侄子们和弟弟两家买衣、买鞋、添置物品。阿慧看到邦爷还有用处,暂缓了驱赶他的计划。

 邦爷常常乐呵呵地自言自语道,老张家有后了,我对得起死去的爹娘了。

 几年后,榨干了邦爷的积蓄,小井和媳妇决绝地将邦爷赶出了家门。

邦爷东拼西筹借了几千元钱,在自家麦地盖了两间小瓦房。因为贫困,邦爷需要经常捡拾木材生火做饭。据说,当天邦爷就是在弯腰捡拾枯树枝时,不小心碰触到了破损的电线,才不幸中电身亡。

 邦爷至死都没闭上眼睛,双手抠进土里,保持着匍匐前行的姿态。那一刻他一定在惦记着家里无人照顾的智慧,拼劲最后一点力气想要爬起来,爬回不远处的家里。

 过完新年,大家才恍然想起已许久没见到智慧了,邦爷的弟弟们在舆论的压力下,象征性地四处找了找,不久便放弃了。

 从此,我再没见到过智慧奶奶,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某某地有个讨饭的疯婆娘见到驼背的男人拉着就喊,“洪邦,回家。”

可是,洪邦再也回不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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