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来……
周汝昌先生从不过自己的生日,也从不过家人的生日,此生只给一个人过,那个人稍微有点儿文化的都知道,叫曹雪芹。张爱玲人生三恨之最即是《红楼梦》未完,十四岁就能写出秦钟与智能儿私奔的《摩登红楼梦》,你必须承认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比如写作之于张爱玲。
有一次我坐车,靠着窗边,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突然就想起《十八春》里面的一幅场景,祝鸿才顺路送顾曼桢回家,车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胡扯,曼桢懒的理他,突然他就说“你坐车真好看,天生适合坐车”。简直是胡说八道嘛,哪有什么人天生适合坐车的,但你想想祝鸿才的嘴脸,对曼桢的觊觎,再想想他说这句话,倒是觉得就是应该,对这个人反倒没了那么多的厌恶。还有一次,我在食堂吃花卷,咬第二口就发现花卷上有红色,气的我马上想找师傅质问下他是否用红绳捆绑(这什么词啊)花卷了,然后我冷静了一下,才想起来我口红忘擦了~这情节熟不?(对张迷说的好了),没错还是《十八春》,顾曼璐下了夜场回家,吃着母亲热好的生煎,刚咬了一口就大叫这生煎没熟,肉还是红的,随后大骂家里的大姐儿拿家里钱办烂事儿。她妈没好气地说是你口红没擦,一向强势的曼璐也不禁赧然。这两个场景我都觉得很有趣,但你让我写我可能就只能写成你不喜欢看的样子,一眼就扫过了,但张爱玲写出来你会觉得充满了人情味,关键是模糊了爱憎:前者沈世钧说不出这种级别的情话,后者顾曼桢也做不了这么市侩的行径,所以祝鸿才是个使劲浑身解数撩妹的怪大叔,顾曼璐是个没事儿发小脾气的可爱女人。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才足够张爱玲。
张爱玲是把生活研究到变态的人,她不只是写红男绿女,这东西太平常,谁都会写,她写的叫人情世故,《红楼梦》亦然,你别总看到男欢女爱的,不然你只能涨姿势,涨不了知识的。张爱玲说的那句话是什么“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对不对,这不只是个体生命的自我审视,还有一个他者(这个词也是好久不见)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也是别人生命的他者呢?你看你自己的生活,同时看别人的生活,别人看自己的生活,别人再看你的生活,谁的生活是华丽,谁的生活又是虱子遍地,别人是你的他者,你是别人的他者,从来不存在两层的问题,都是一体的。华丽跟虱子一起的都是一起的,你的生活,别人的生活,生活从来没有抓着任何人,也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人。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不写出处的,懂的人自是知道出自哪里……最后两句写的太过清醒,由不得你不四下慌张。张爱玲从来说的是现实的生活,从来不是所谓文艺青年挂在口头的谈资,我们何曾懂了生活,我们何曾懂过张爱玲。
她从人间越狱走了,蔡康永如是说,她仅存的能量只够她穿上那件艳丽的旗袍了。孤独的来,寂寞的走,总说她“享的了人世间最崇高的繁华,也承受的了世间最冰冷的孤独”,这从来都是世人的意淫:你乐得看她走下神坛,撤下荣光,也冷眼看她淌过落魄,一身狼狈,然后你的目的达到了,终于可以用你华丽的辞藻歌颂她,赞美她,让她名垂千古,在现代文学史上成为一个符号。可你想错了,她叫张爱玲,从来不是符号,你也永远无法对她“一言以蔽之”。这荒唐人间,从来都是她有资格抛弃,说走就走!
乾隆送陈家洛的佩玉上的刻字“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用来说张爱玲也未必不合适,天纵奇才有了天生执笔的能力,可能在某些方面是会有所亏欠的:你看她自己写的《我的天才梦》,在生活上确实糟糕地一塌糊涂,而表现最突出的还是她爱人的能力,我有点儿没把握,不知是天生亏欠还是后天丧失。看过一本书,书名很好“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说人话其实就是“谁还没爱上过几个人渣”,张爱玲拜访胡兰成,送到门口,胡兰成突然说“你长得真高”,也是段数差了好多两三句话就被勾出了作为女性的羞耻感。但不能不说胡兰成在这方面太厉害了,毕竟能说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就足够我佩服他了,就怕流氓有文化啊。还有一个客观原因,张爱玲以《第一炉香》震惊上海滩,从那以后没有人拿她当女人看,她在别人眼中不是“天才”就是“怪胎”,也只有胡兰成没见几次面,就敢说“你怎么能长得这么高”。是胡兰成一手把张爱玲变成女人的,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你看之前的《第二炉香》那种羞耻感,再看后面的《小团圆》就非常可怕,至于《少帅》就别看了,简直惊悚。所以,张爱玲有多爱胡兰成,真的不好说,但荒唐人生,有个懂你的人,哪怕他不那么好,哪怕最后那么刻骨的辜负,但有个懂的人就是好啊。
胡兰成第一次见张爱玲说她“又幼稚可怜相”,第二次去见她说她有“兵气”,第三次去看她知她有了“委屈”,而后接二连三地再去就知她在“欢喜”。张爱玲输给这样一个男人,也算情有可原,也许命中该有此一劫,没有什么好怨怼的,自己选择的,明白清楚地付出代价就行。
女人这一辈子,宁可碰上胡兰成,不能遇到沈世钧。最后往事已远,情事皆销,起码前者带你阅尽世事也教会了你如何重新站起,后者只会给你最梦幻的承诺然后让你永远沉沦。最后胡兰成依旧逍遥,骗得浮生总是闲;沈世钧,流落在平淡的生活中,结婚生子!张爱玲遇到胡兰成,我年轻的时候认为是大不幸,后来觉得可能是大幸,现在想想应该还是《红楼梦》里“大不幸中又大幸”说得最好了。
低到尘埃里的爱情是否能够开出花来,谁知道呢?那些曾经低进去的,是否灰头土脸地出来了?又有谁关心过。我们姑且感叹“起码那些曾经属于我”吧~爱情这种东西从来无关良善,也没有对错,不能在一起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换来半生回忆”罢了!
二十一年
你看
她依然从海上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