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场印第安的家族聚餐
从南方出差回来的第二天,何飞才发现自己长了一脸痘。
“出差熬夜了吧?内分泌失调。”
室友林雨望着何飞的脸,唏嘘不已。
“唉,是啊,”何飞满面愁容,“本来就体质差,长了痘很难好的。”
“我可以给你推荐个医生,包治百病。”
“包治百病?那还是算了吧。”
何飞深知,包治百病这个词,早就被各种招摇撞骗的“神医”们用烂了,因此他决定还是保守治疗。
“那医生是我大爷,你去试试呗,治不好不要钱。”
何飞的病和林雨并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单纯不想让自己说出去的话撂地下,因此硬拉着他去大爷的诊所看病。
林雨开车载着何飞,在气派的别墅小区里拐了三个弯,最终停在一幢白色二层别墅前。
何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别墅,心中难以接受一位赤脚医生在此坐诊的反差。
林雨笑了笑,表情颇为神秘,似乎对何飞还隐瞒着什么更神秘的事。
二人按响门铃,医生的住手开门接待。
“是小雨啊,这位就是你说要带来的朋友吗?”
“嗯。”
“林医生还在看诊,你们进来坐着等会儿。”
室内的装潢与常见的别墅无异,唯独客厅正中的那一顶圆锥形麻布帐篷格外吸引何飞眼球。
正常人家谁会在屋里搭帐篷?
何飞从沙发上起身,轻轻地绕到帐篷正面,试图透过两片帷布向内一窥究竟。
“先生您好,那里是林医生的私人诊室,麻烦您到这边等候。”
“哦,不好意思。”
何飞连忙道歉,随后坐回沙发,仔细回味着刚才让人震惊的一幕——光着上身的长发男人双手捧着一个女人的脸,与其深情拥吻。
何飞看过各种医生,中医西医,蛊医喇嘛医,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医生用“接吻”的方式给人治病的。
“小雨,你大爷给你治过病吗?”何飞低声问。
“治过呀,我从没去过医院。”
“大爷给你治病,也是和你接吻吗?”何飞瞪大了眼睛问。
“哎呀瞧你说的,这叫吮吸疗法,是印第安巫医独有的技术。”
“哪儿病吸哪儿?”
“嗯,算是吧。”
何飞想了想待会儿老大爷在自己脸上舔来舔去的画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他随即又想到另一个不得了的事实。
“等等,你大爷是印第安巫医,那你也是印第安人?”
林雨抿嘴一笑,回道:
“算是吧,我爸是印第安人,我妈是中国人。我爸妈死得早,我从小在我大爷家长大。”
何飞仔细端详着林雨的面孔,除了他古铜色的皮肤能跟自己印象中的印第安人沾一点边外,再无其他明显特征,属于扔人群里都挑不出来的那种。
很快,女人看完病退出帐篷,何飞忐忑着走进去。
刚一进门,何飞便感觉脚下发软,低头望去,地面上竟铺着一层细软的黄沙。
“脱了鞋,站上来吧。”
他抬头,望向象牙椅上坐着的巫医,酱油色的皮肤,苗条又精装的躯干,当然最扎眼还是那只巨大的鼻子。
“治痘?”
“对。”
巫医打着赤脚,在何飞身旁绕圈,锐利的目光盯得他很不舒服。
当何飞低头时,自己脚下竟然被画出了一个圆形的奇怪阵法,紧接着,嘴巴里又被塞进了一块脱过水的片状食物。
似乎是某种蔬菜干?
“咽下去。”
巫医双手抓住何飞的手腕,一瞬间,何飞便觉得身体燥热难耐,这顶小小的帐篷似乎开始旋转起来。
眼前一黑又一亮,帐篷里的巫医竟不见了,与自己相对的那把象牙椅逐渐陷入脚下的黄沙当中。
下一秒,从黄沙里又缓缓走出一头大象,并且体型越来越大,顶撞着何飞将帐篷撑破——
当何飞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卧室床上。
他丝毫不记得吃下那片蔬菜干后发生了什么,以及如何回的家。
何飞打起精神,摇晃着走到镜子前。
脸上的痘和痘印果真消失了。
“怎么样,神奇吧?”
林雨在一旁笑着问。
何飞照着镜子默默点头。
“我大爷说了,叫你明天去复查,顺便有点事想找你帮忙。”
“找我帮忙?有什么事还能让我帮忙?”
“不知道,我之前跟他说过你是做会展服务的项目经理,可能跟你专业有关吧。”
第二天再去,巫医让何飞喝下一杯绿色的药剂,昨天晕沉的感觉一扫而空。
“听小雨说你是专业搞会议会展的经理,刚好我有个事想找你帮帮忙。”
“您说,能帮到的我一定尽力去搬。”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和小雨,我们是印第安人了,下个月我们家族有一场聚会,人数不多,50人左右,想让你帮忙操办一下。”
“没问题呀,您提需求,我尽量帮您去办。”
何飞脑袋里已经找出了五家预选的酒店。
“但是我们的要求有些特殊。”
何飞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
“聚餐的地方,第一,要远离人烟,最好方圆十里都不要有人住;第二,采光要好,正午时分能够完全晒到太阳;第三,最好是在山上,有树林的地方;第四,我们要一连聚餐三天。
其他事就不劳你上心了,主要是选好场地。”
“嘶,老爷子您这要求还挺特殊的,我得回去好好找找有没有满足您需求的地方。”
“怎么样,我大爷找你干什么?”
“让我给你们家族聚餐找场地呢。”
“聚餐?”
何飞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
“什么?你不知道?”
林雨摇头,对于家族聚餐的事,他一无所知。
“你知道的,我是混血,我们这支印第安家族很强调血统,我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上是同族,所以家族聚餐从来不叫我。”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没事,用不着道歉,反正我本来对家族啊聚餐啊什么的抱有期待,像这种传统的土著家族,内部还保留着很多原汁原味的宗教习俗,你懂得——所以我很少主动贴近他们。”
听完林雨的话,再想想巫医的需求,何飞突然觉得有些别扭,这件事他还是少参与为好。
最终,何飞为巫医挑选了郊区的一座山顶庄园当聚会场地,那座庄园因为地缘偏僻,已经荒废多年,好在何飞认识那片庄园的主人,打点了些礼物把庄园租下来一天。
聚餐当天,何飞早早来到山顶庄园等待客人们上山。
九点钟,一辆大巴带领着一辆货车来到庄园前。
大巴车里的族人们早已穿戴好印第安传统服饰,头戴鸟羽冠,脸上涂了油彩,身上穿着野牛皮做的长袍,并且每个人鼻子都出奇的大。
他们似乎对这片树林环绕的山顶庄园很是满意,甚至有人激动地打起了“喔喔”。
与巫医一同下车的,还有林雨。
林雨一下车,便激动地跟何飞打招呼。
“哟,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不喜欢聚餐吗?”
何飞低声嘲笑道,他心里明白,林雨能一同前来聚餐,说明家族已经接纳了他。
林雨虽然表面上抗拒过,但对于早年父母双亡的孤儿来说,家族已经成了最后能让他产生归属感的地方。
因此,对于家族抛出的橄榄枝,他当然傲娇地接受了。
50余名印第安人前后脚进入宅院,环视一周后,赞不绝口。
“这地方破是破了点,不过提前让人打扫过了,能将就用。”
何飞对巫医说道。
“没关系,已经很好了。”
说罢,挥挥手让族人们去货车上卸货,在院中准备中午聚餐和仪式要用的东西。
“就在院子当中聚餐吗?现在可是八月份了。”
八月正中午,50人挤在一个院子里,晒着太阳吃着饭,何飞光是想想都觉得难受。
巫医却笑着说没关系。
“你可以留在这儿,中午参观参观我们的传统聚会。”
何飞和林雨都想上去帮忙布置场地,结果全被巫医拦下了,让他们站在一旁观看。
首先搬进来的是一条被剥了树皮的圆木,十几个印第安人簇拥着木柱,将其竖立在院子正中央。
随后众人开始各忙各的,女人们端着盛有食物的盘子,在人群中走动,邀请族人品尝。
等走到何飞面前时,他才发现盘子里装的是整齐码好的新鲜蔬菜方块,从外表上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用手捏起一块放在嘴里咀嚼。
一瞬间,他的记忆回到了在别墅中看病的那天。
这个食物的味道,和巫医喂给他的蔬菜片何其相似。
“阿姨,这个盘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我们族的神物,吃完以后可以看见守护神!”
说完,女人们笑着去给其他人分发神物。
何飞好奇心起,绕到圆柱后边,寻找食物来源,墙下的阴影出,几个女人正在挥刀处理食物,给一种绿色的植物剥皮、剜肉、切块。
凑近了看,似乎是一个个仙人球,但这些植物没有刺并且很柔软。
何飞悄悄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生物专业的好友鉴别。
族人们此时分散在院子各处,忙着手头的事情。
只有几个男人坐在角落,手持烟袋,吞云吐雾。
当中有一人,双手横握一根奇长无比的钢针。
那根钢针横过来比人的胸膛还要长出不少。
男人手持胸针比比划划,做了几个钢针横穿胸膛的动作。
何飞本想上前询问,结果刚接近男人们,便被那股呛鼻的烟味儿直冲天灵盖,不由得退回来。
何飞也抽烟,但他从来没抽过这么呛、这么刺鼻的烟草。
角落里的印第安人见状大笑起来。
“何飞,如果你现在没事的话,来屋子里帮帮忙。”
巫医招呼道。
“好。”
不知道是不是那阵烟的原因,何飞又开始犯晕,与那天就诊后的感觉差不多。
“来,你帮我做一支药束。”
桌子上摆放着一张兽皮,各种兽骨和交不上名字的植株。
“你帮我拿着,我要按顺序把它们用兽皮包在一起。”
“药束是用来干什么的?”
“献祭给大地之母。”
何飞联想到了林雨之前说的宗教仪式。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们在这里不光是聚餐,也是要借机会祭拜我们信奉的神明。
我们印第安人相信万物有灵,动物、植物、真菌、细菌,都是有灵的,就连山川、河水、石头都有灵附着其中,而大地之母,就是一切灵的主宰。
我们的祖先千年前在美洲大陆上追捕野牛,他们深信大地之母会庇佑族人,因此每年都要带领族人向大地之母献祭。”
巫医滔滔不绝地讲着,何飞却不怎么感兴趣,始终看着手中的兽骨不说话。
“你瞧,就连你手中的兽骨都是有灵的。”
巫医伸出手,轻轻抚摸兽骨,嘴中念咒。
突然,何飞手里的兽骨剧烈晃动,挣脱何飞,跳到巫医手中。
何飞吓了一跳,没坐稳从凳子上摔下去。
那根兽骨便又回到他手中。
何飞将兽骨交还给巫医,直言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出去透透风。
“好,待会儿有兴趣的话,你可以看看我们是如何向大地之母献祭的。”
何飞走到门口停住没说话,径直走出庄园。
头还是有点晕,他依靠在庄园大门外,侧身望向院中。
五十几名印第安族人在木柱前整齐站好,巫医立在众人之前,手持药束,用印第安语言激情演讲。
此刻已是下午两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刺眼的阳光倾泻院中,晒得人后背发疼,想躲都躲不掉。
但这些印第安人似乎早已习惯了,饶有兴致地看着巫医手舞足蹈,向木柱祭祀。
不一会儿, 刚才手持钢针的男人走上前,他手中仍然托着钢针,只不过针尾被穿上了一根藤条。
另外上来两个强壮的男人接过钢针,将针尖横过来对准那人的胸肌。
“他们要干什么?”
何飞一惊,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抓握门框。
如他所想,钢针连带着藤条,被一齐刺进男人的胸肌,自左向右,穿透了他的双胸。
直至藤条完全穿过男人的胸肌,钢针才被取下。
在场之人除了何飞、林雨,其余人竟全都习以为常,脸上甚至表露出期待的表情。
场上两人分别握住藤条一端,爬上圆木,将被穿胸的男人径直吊在圆木上。
眼见伤口被撕裂,鲜血瞬间汩汩涌出,顺着男人的身体流到圆木表面,再流到地上。
“喔喔喔喔喔——”
剩下的族人们突然开始欢呼,他们从圆木上蘸取男人的血,涂抹在自己脸上,随后围着圆木兴奋地舞蹈起来。
阳光——血浆——汗液——舞蹈——
何飞被眼前这疯狂的场景吓得跌坐在地,不知什么时候张开的嘴巴也忘了合上。
同时,他还发现,原本洋溢着幸福的族人们,慢慢地开始口吐白沫,双眼泛白,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舞蹈队形也早不似之前那样整齐,每个人都自顾自地舞蹈起来。
某人耳插鸟羽,扇动双臂,在院中乱奔;
某人戴着蛇皮手镯,从嘴唇向外吞吐着一条笨舌;
某人掏出一块干皱的狗皮毛,四肢着地狂吠不已;
就连巫医也失去理智,双拳叠加置于鼻尖,模仿大象的叫声。
整个庄园,只剩下何飞、林雨两个正常人,在一旁围观这场诡异的献祭。
这种疯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
人群才慢慢安静下来。
巫医再次站回族人前端。
“想必刚才大家和各自的守护神已经交谈得差不多了,对于我的提议,谁赞成,谁反对?”
何飞凑到林雨耳边。
“什么提议?”
“我不知道。”
一半以上的人举起手表示同意。
“好!”巫医突然提高声调,欣慰地望向林雨,“我宣布!林雨正式成为印第安族鬼舞教族人!”
几十人的目光一瞬间全部集中在林雨脸上。
林雨失了神,眼睁睁看着人群中走出的三五长辈把自己架到院子中央。
终于,他回过头看向何飞。
“不——我不想——”
林雨还想挣扎,却被几人使劲按倒在地,三五下除去身上衣物。
“不!等等!”
林雨刚一张嘴,却立即被人塞进一个麻团,同时反捆了双手双脚。
“等等!你们想干什么!”
何飞看不下去如此粗暴的欢迎仪式,大喊着冲向人群,谁知身后闪出一人拍了拍他肩头。
何飞一转身,却被一口烟雾吐到脸上,顿时眼皮沉重,瘫倒在地。
“孩子,我以印第安族鬼舞教教主之身份,赐予你追寻守护神之能力……”
再醒来时,何飞身处先前做药束的房间内,外面天已大亮,50名印第安族人仍围着圆木手舞足蹈。
被藤条穿胸的男人还吊在圆木上,奄奄一息。
院子里没有林雨的身影。
何飞把脑袋钻出窗户,在庄园的大门外发现了林雨。
林雨仍然手脚被捆,口中塞着麻团,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这他妈算什么入族仪式!”
何飞本想打开房门前去救走林雨,不料大门早被锁住。
还好庄园主人给过他一串备用钥匙,就挂在自己脖子上。
何飞借机打开后门,从庄园外绕到林雨身后,帮他解开手脚上的藤条。
“那小子想救人!”
人群中有人大喊。
“快跑!”
何飞、林雨相互搀扶,跌跌撞撞朝山下跑去。
印第安族人在后边穷追不舍。
“你大爷他们疯了吗?这叫什么狗屁入族仪式?”
“我听说过一点,新人入族需要按照一定仪式才能见到守护神,然后再把守护神杀死,把它的信物留在身边,这样就能与守护神结合,至于是什么仪式,我不知道。”
“奶奶的,会不会是准备把你当祭品啊?”
“你别吓我,咱们跑不过他们的——”
“你说什么?”
印第安人世代都是追捕野牛的好手,论丛林中的奔跑能力,绝不是他二人能比的。
不出一会儿,二人便感觉身边的灌木丛中人影摇晃,他们只能不停变换路线四处躲藏,如同两只受伤的野鹿,落进了猎人们的包围圈。
终于,二人被赶到一处岔路口,在路口处站着一人,手持一把小短弓,见到两人跑来,用一块制成神物的“仙人球”反复摩擦手中箭头。
“大爷!”
林雨高声哭喊。
堵在路尽头的巫医搭弓射箭,“嗖”的一声,一支细小的羽毛箭正中林雨喉头。
林雨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喂!”
何飞大叫一声,蹲下身查看林雨伤势。
那支箭本就细小,加上巫医并未发力,因此只是浅浅地刺进林雨皮肤。
何飞搀扶起林雨,躲进一处灌木,巫医很满意这一箭,招手令族人停止追赶,对抓捕二人,他已胸有成竹。
林雨受伤后刚开始还能跑两步,二人逃出一百米后,林雨突然倒地不起,任凭何飞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何飞想掏出手机向外界求援,奈何地方太过偏僻,信号时有时无。
这时何飞才注意到好友昨天给自己发来的一条消息:
“这时佩奥特仙人掌,产自墨西哥,有毒,食用后会产生幻觉,长期食用会使人鼻子肿大。印第安人经常用于祭祀,但早就禁止养殖和出境了,你怎么找到的?”
“草!”
何飞咒骂一声,然后继续尝试拨打电话。
“何飞,何飞,我好像看见我的守护神了——”
“闭嘴,别瞎说。”
“守护神叫我回归家族——”
“你发烧烧糊涂了?”
何飞躲在树后,一边观察着四周情况,一边拨打电话,丝毫没注意苏醒过来的林雨站到自己身后。
“妈的,手机没电了!”
何飞焦急地按动重启键,却在黑掉的屏幕中看到林雨反射进来的身影,他双手高举一块石头,对准何飞的脑袋猛砸过来。
“你要干什么!”
“嘭——”
多年后,在山庄的一场家族聚会上,一个顽皮的小孩注视着热闹的人群。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爷爷随身携带的一尊形状独特的圆形酒器上。
那尊酒器永远被爷爷背对着外人,小孩从未见过酒器的正面。
此刻酒器被高高地放在柜子上无人看守。
他溜进屋,踮脚,伸手去抓那酒器,结果酒器倒下,滚落到地上。
酒器的正面,是一张干枯的人脸,空洞的眼眶望向小孩,干瘪的嘴巴似乎想诉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裂开。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