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纹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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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的大名就叫石头，从一个山村考上大学后在省城找了工作。上世纪末，大学生就业还比较容易，不象现在这样，刚毕业就失业的状况。
他的老婆叫冉玉婷，是在上班之后认识的，当时石头已经快三十岁了。单从这一点看，他在省城混得就不怎么样，如果在村里，这个年龄的男人就该给孩子张罗开锁的事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石头的娘才不情不愿地勉强同意了石头和玉婷的婚事。
这让冉玉婷十分恼火。她对石头说：“你们那叫什么地方，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穷山沟，家里要啥没啥，看你娘又臭又硬的样子，真不知道是牛逼啥。”
新婚之夜，石头就跪在搓衣板上给老婆上历史课。石头说：“娘对你这个人还是比较满意的，怪就怪你姓冉。”
冉玉婷丢一个枕头过来，说：“我祖宗十八代都姓冉，哪儿招你了。”
石头说：“可不是呢，你家祖上真是招惹我们家了，不光是招惹，简直就是犯下了滔天罪行。”
石头接着说，“我们村姓石的就剩下我们一家了，据说是石勒皇帝的后人。虽然说后赵一朝没有汉唐那么强盛，皇帝老家也不能人丁稀少到这种地步，全是因为姓冉的谋朝篡位之后，诛灭石姓全族造成的。”
冉玉婷说：“这是哪辈子的事了，你娘别还以为自己是皇太后吧。”说罢玉婷自己也笑了。
石头见老婆怒气已消，就顺杆往上爬，摸着老婆屁股说：“该你替祖宗还债了，给石家生个儿子就既往不咎。”
正得意时，冉玉婷突然问：“你说说清楚，什么叫‘比较’满意，那还有哪儿让你娘不满意呢？”
石头当时就疲了。
冉玉婷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石头娘每天喜滋滋的。到医院检查的时候，石头问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医生冷冷地说：“看不清。”
石头就不敢再多问，只对他娘说，医生说看不清。
“看不清”生出来可就看清了。因为早有思想准备，他娘倒也没有和石头两口子怄气。孙女儿出生后，石头娘照顾得挺周到，就是满脸的失落无法掩饰。两口子都是公家的人，石头娘也知道其中利害，不敢过分要求媳妇再生一个，但是婆媳之间始终疙疙瘩瘩。
石头背地里劝他娘，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他娘说：“一样个屁。”又嘀咕，“这可让你死鬼二爷爷说着了。”
石头问：“这又关我二爷爷什么事，死多少年了？”
石头娘说：“你二爷爷那老不死的……”
“娘！”石头打断她的话，毕竟是长辈，他觉得娘有些过分了。
“算了，已经死了。”他娘宽宏大量地说，“那老小子一生没办好事，临死还诅咒石家断子绝孙，太可恨了，我就怕应了这句话。”
这号称皇帝后代的石家一直人丁不旺，自然也得不到乡民的尊重。在村里，人多势众才是硬道理。
到了石头的老爷爷的时候，石家已经成了独苗。他老爷爷生了五个孩子，好歹落下了石头爷爷和他二爷爷兄弟两人。再往下，石头爷爷生下了石头爹，可他二爷爷一直孤身一人。
石头老爷爷成天念叨：“赔了，赔了。”意思是说，俩儿子就落下一个孙子，不够本。一直叨叨到进了棺材才作罢。
临死前，老头给两个儿子分了家。
老大觉得老二就一个人，应该少分。可老爷子没有死心，就想着让老二条件好一些，将来再找个婆姨，但是老大家里负担重也是事实，所以还是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
老大、老二私下都在琢磨，肯定那一房占了便宜，得到了稀罕东西，只是说不出来。
真有这回事吗？有。
老爷子给老大留了一个宝贝，一个玉佩，说是祖上传下来的。
老爷子对大儿子说：“不是爹偏心，你哥俩家当平分，这个东西呢，就留给孙子，等他成亲了就给他。”老爷子又补充了一条，“如果老二将来成亲需要帮忙，除了这块玉，你倾家荡产也要给兄弟娶亲。”
只可惜他家太穷了，除了这块“祖传”的玉佩，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倾”可“荡”的，所以老二的婚事始终没有着落，眼看着就四十多了。
当然，这个东西到底值不值钱，老大心里也没底。
石头的爷爷和二爷爷老哥俩的矛盾缘于一个外乡女人。
有一天，老二领回来一个外乡女人，还带着个女孩子。石头爷爷就劝兄弟不要要这娘儿俩，他对兄弟说：“爹是想让你生儿子，现在的情况是多了两个吃白饭的。”
老二就恼了，说：“你就记得爹，心里哪有我这个兄弟，我就要这个女人。”石头爷爷无言以对。
因为这个缘故，两家人便有了隔阂，二房的女人更是恨上了大房。
随后矛盾进一步升级，终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此前，两家虽然心里不对付，互相还有来往，最起码外人看起来兄弟两家的关系还说得过去。可有一天，石头爹跟上他二叔到邻村办点事，回家的路上就被抓了壮丁。
老二赶紧跑回来报信，老大和大嫂都快急疯了。哭骂了半天当官的，随后转过头来骂老二，先说他没长眼，没看好侄子。
老二满面羞惭，不敢吭气。然后两口子说他就是希望侄子没了，好独占家产，老二就恼了。
石头的二爷爷赌咒发誓说：“谁要是想多占一分家产……”他停顿了一下，眼珠转了转又加了一句，“谁要是多占了一分家产，就断子绝孙！”一番争吵之后，老二就再也不理哥哥嫂子，两家成了仇人。
兄弟之间如此诅咒，加上有多得了一块玉的心病，石头爷爷又惊又气，竟然没挺住，撇下老伴走了。
因为二房的女人早就恨着哥哥嫂子，现在两家闹矛盾，她就在男人耳朵跟前吹风。一来二去的，石头他二爷爷就免不了对寡嫂不公道，多多少少侵吞了一些本来属于大房的财产。说起来不过是些坛坛罐罐，也没个啥，石头的奶奶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阵子有个说法，说有的人死了还没有埋，是指当兵的，有人埋了还没有死，是指挖矿的。想起死去的老伴，还有被抓走的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石头的奶奶几乎哭死过去，落了一身病。
过了半年，石头爹从队伍里逃回家，才将将把他娘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可没过两个月，石头爹又被抓走了。好在当逃兵时，石头爹没带枪，队伍上也没深究。那会儿队伍上的纪律是，带枪逃走的就可能投了共产党，抓住一律枪毙。
石头的奶奶又哭了半晌，认了。老太太一下子变得坚强起来，看到他二爷爷就恨恨地说：“我儿命大，我高低等他回来。”
也是石头奶奶命好，石头打仗不仅没丢了命，还被八路军俘虏过来，随后跟着解放军打仗立了功，闹了个公家人的身份回来。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公家人还是很吃香，娶妻生子，好不风光。
其时，他二爷爷已经过世，二房的女人将家产变卖一空后不知所踪。可气的是，她将本来属于大房的两间房也卖了。
房子倒是不值钱，可因为国家划了耕地红线，那会儿村里的地皮已经开始抢手。买家手里有地契和石头他二奶奶的手印，石头奶奶也没辙，只能怨自个儿当初没把地契当回事。
石头奶奶到死也没闭眼，她去世之前把玉佩交给了石头的娘，还有这一段一段的家族往事。
石头娘不敢跟媳妇使强，但心里始终想着孙子。
有一天，她陪着邻居一个老太太到邻村看病。这大夫实际上是个巫医，除了看病兼职算命。
石头娘一时心动，就在街口小卖部买了一条烟给算命先生，说让算算子嗣方面的事。
老先生连抽三支烟，在满屋子的烟雾中手舞足蹈一番，对石头娘说：“大妹子，我得直说，你们家真是没有后人。”
“我有儿子！”石头娘急了。
老先生察言观色说：“你有一个儿子，但是没有孙子。”石头娘就不说话了。老先生继续说，“这个儿子也是因为他爹曾经救过人一命换来的。”
石头娘皱着眉头想半天，不知道先生说的是那一回，又转念一想，老头子打过仗，保不齐就有这种事，回去一问便知。她问算命先生，说：“那我会有孙子吗？”石头娘这么问，自己一点底气也没有，心说，儿子儿媳不生，问神仙也没用。
没想到老先生的话把他吓了一跳。老先生说：“你本来该有个孙子，只是你家有个物件，应了一个‘绝’字，所以必将影响香火。”
石头娘疑疑惑惑，不知所云。
回到家和石头爹商量。老头子是党的队伍里出来的有觉悟的人，大声呵斥老伴说：“别听那些人神神叨叨胡说！”老太太便不敢吱声。
到了晚上，老头子忽然对老太太说：“你说咱家的那块老玉会是个什么东西？”老两口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玉器，和一只加厚顶针一般大，灯下看了半天，不明就里。
县城古玩市场人称“三只眼”的老刘把着石头爹拿来的玉佩，一会儿用手电照，一会儿用放大镜瞄，说道：“一昔如环，昔昔成玦。老哥，这不是你们说的什么玉佩，这是玉玦，你看有缺口。”
“什么？”石头爹问道。
老刘说：“玉玦。这种东西就是一块玉扳指，这上面的花纹呢，是蟠螭纹，至于什么年代呢，我就不敢说了……”
石头爹只听见一个“绝”字，“三只眼”后面的话他就听不清了。
此前，石头两口子并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个物件。石头爹听了“三只眼”的话，知道事关重大，就跟石头把算命和看玉玦的事前前后后说一遍，并叮嘱他先不要跟玉婷说起。
石头原先并不相信什么皇家后裔的事，这次悄悄看了玉玦，少不得顺着石勒皇帝这条线索上网查询，大概理出点眉目。
传说石勒跟着汉赵皇帝刘渊打天下，立了大功。刘渊便封石勒为辅汉将军，并赏赐了他一件宝物。又有文章说，刘渊早就看出石勒要反，无奈其功高，尚无反迹，故赐玉玦与他，以示决绝之意。
石勒见无法取信于皇帝，自身难保，便真的造反，灭汉赵称帝，等等等等。只可惜全是传说，没有可靠证据，也没有一张图片可供比对。
石头的娘和儿媳冉玉婷闹僵是因为二胎政策。
此前政策不允许再生，石头娘心里着急没法说，现在一看机会来了，就旁敲侧击地叨叨这个事。玉婷就恼火，对石头说：“管管你娘，我也四十的人了，还生？噢，就说我不亲，她就不怕莹莹没了娘。再说，生生生，生下谁给养，现在养个孩子多难，有那条件么？”
莹莹是石头的女儿。
石头也觉得玉婷说得对，就劝他娘。在两个女人之间传话，还得说得婉转一些，石头累得够呛。
不过，关于钱的事，石头娘可不含糊，有一天，她郑重其事地把儿子和儿媳叫到房里，拿出了那块玉玦。
冉玉婷第一次见到这件东西。一公分高两公分粗的一个筒子，有个豁口，黄不黄、白不白的，上面的花纹有些丑陋，看着也不起眼。
见冉玉婷不屑的样子，石头娘撇撇嘴说：“别小看它，古物才是这种样子，现在的东西才做得精细。”看了看儿子和媳妇，又说，“你们说，皇帝用过的东西，不值太原一套房子！我看北京一套房子没它值钱。你们动不动就说生下孩子养不起，不就是差一套房子吗？”
老太太显然是做足了功课，认真分析过现代人的生育观。
冉玉婷一开始还在端详这“宝贝”，听婆婆一说，又是生孩子的事，再看婆婆说话时那得意的样子，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说：“让它生好了！”
石头娘被儿媳妇噎了一下，又羞又气，甩手就给了石头一巴掌。真是气急出错，随着儿子脸上“啪”的一声，那“宝贝”也发出“啪”的一声，飞到墙角里，碎了。
几个月了，石头娘还捂着胸口。石头就开导他娘，说那玩意儿不定是什么来路，不值钱。石头娘还是直摆手，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忽一日，冉玉婷对石头说：“不对呀，我别是怀孕了吧？”
石头说：“不是有环吗？”
玉婷说：“这么多年了，那东西不保险了吧，反正我生理期不对了。”
石头说：“那赶紧上医院检查一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