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无法欣赏一场暴雨
母亲非常害怕下暴雨,每一次,她都要把门锁上,把所有窗户关上,把窗帘合上,把所有灯都打开,然后蜷缩在沙发上,用一床薄薄的凉被把自己盖上。我常常取笑她,说她几十岁的黄脸婆了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其实,从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就一直害怕下暴雨。
我刚能记事的时候,我家住在成都北三环附近的老旧住宅区里,房子是租来的,每年我的父母都得为这笔房租四处张罗。后来父母开麻将馆攒了点钱,再加上问亲戚朋友借来的,凑凑合合自己盖起来两间两层楼的小房子。十几年前的成都郊外,全是老百姓们自己搭自己盖的院子。这些老屋,现在大都平地而起变成了电梯公寓。而我家也早就搬离了那个被拆迁搞的面目全非的村子。
我知道母亲害怕下暴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时候,成都北三环的地价大概五、六百一平米,现在大概七、八千一平米,或是再贵一些,我人在杭州,也不太清楚。买下两间平房并在这两间房子上再建一层花掉了我家当时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外债。就算是这样,也只是勉勉强强把房子盖了起来,用现在房产业的话来说就是清水房。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二楼,水泥地,石灰墙,木板吊顶,吊顶上面是一层石棉瓦。每一次暴雨时节,每一粒豆大的雨滴打在头顶的石棉瓦上都会发出清脆干净的声音,每一阵风刮过都像是要把这几片遮风避雨的瓦刮走。暴雨一下就是倾盆瓢泼一般。好几个下午,窗外狂风和暴雨交杂,天色昏黄,窗外一派黑云压城的景象。母亲关掉电视机,拔掉各种插头,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盖住,然后就陷入沉默。在母亲的观念里,下雨天不能看电视,不能用手机,不能用一切电器。为了避免被雷劈中,被闪电劈中,要断掉家里所有电源。头顶的空气传送着瓦片和雨滴碰撞的声音,以及瓦片与瓦片在大风里相互碰击的声音。这些声音如是落到诗人的耳朵里,又是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而在母亲的耳朵里却是锥心的难受。我那时还只是个黄毛小孩儿,既感受不到家庭经济的拮据,也感受不到暴雨给母亲带来的不安全感。我总是喜欢在大雨里玩耍,踩水,玩水枪等等,把自己玩的一身都淋漓湿透。每次回到家都发现母亲一个人坐在床上,屋里安静的出奇。好几次她都让我过去靠着她,然后她抱着我。记得有一次她坐在床上对我说,妈妈最害怕的就是下暴雨,一下雨就有没家可回的感觉,那会儿和你爸两个人从老家来成都,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认识的人可以帮衬一下,白天就卖包子馒头稀饭这些小吃,晚上就卖烧烤夜啤酒,又刚生了你,就想着要有自己的一套房子,这样也就不用到处居无定所了。
这么久以来,母亲给我零零碎碎地讲了一些我不记得的事。她和父亲刚到成都的时候就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一到下雨就不敢出门,被雨水浸湿的鞋和外套都让她感到十分没有安全感。所以母亲一直希望能有一套属于自己一家三口的房子,不希求有多宽大,能遮风避雨就好。父亲也就挣钱凑钱盖了间不大的房子,这房子对母亲来说意味着太多。
因为拆迁,我们也早已搬离了我家在成都的第一处安身之地。现在住在十七楼高的电梯公寓里,每每遇到下暴雨,母亲依然会把门窗紧闭,把窗帘合上,坐在沙发上,也用一床凉被把自己盖住,唯一不同的是,她会把电视打开,看看无聊的肥皂剧。
我想,这一辈子,无论怎么搬家,母亲都不会喜欢上下雨天了。那些不用担心无处回家的,在雨中嬉戏过的少女,她们真的比母亲幸福很多。
今天杭城也是阴云密布,我从教学楼下课出来才发现早已是瓢泼大雨,因为没有带伞,所以让室友从寝室送伞过来,等伞的十几分钟里我看到周围的人进进出出,也有人和我一样没有带伞。我站在就学楼的门口,冷风在两耳旁穿梭,胡乱飘飞的雨不时落在我的脸上。
我早已不喜欢在雨中嬉戏玩耍,一个人在外面,终究还是欠缺那份诗人的浪漫,不懂得去欣赏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