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的爱情
一直写到老的故事
文|乔诗伟
十六岁那年，我正在县城的高中读书，情窦初开的男男女女们在楼道、操场、被树木繁茂枝叶掩盖的角落里表白、亲吻。
凌乱的草坪上相拥着一对对情侣，面目青涩的他们，窃窃私语，在彼此的耳旁轻轻落下一句：“我喜欢你。”
这些甜蜜的话用来当作暑期将至的不舍感言正好合适，只是不知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们，将口头说的喜欢和承诺，能兑现到几时。谁也不知道那些类似永远的誓言，是持续一辈子，还是一阵子。
这时的我趴在桌子上，看着面前刚刚写下的一行小诗，什么也不太在意。
我总是不太合群，看着他们为考试为老师家长的教导忙来忙去，心里没来由的烦躁。
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有最新一期的板书，在梦想那栏，很多人填的都是重点大学。在那么多清华北大的愿望下面，我藏着和所有纸张不一样的字条：在有生之年，拥有一座自己的图书馆……
班主任是一个英语老师，因为我成绩差的缘故，一直看我不太顺眼。此时的他正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你们一定要好好努力，只要你们考上了好大学，你们以后就可以随便玩了……”
在我看来，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一句话，让学生们把所有期待压抑后都放在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之上，我想这是大部分学生在大学生涯里随意挥霍时间的根本来源。
收拾好书本的同桌是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总是刻苦，那股认真劲，肯定能让她毕业上一个好大学。
她一边擦拭眼镜一边问我：“暑假有什么打算？”
同时，微微发福的班主任上身探出，双手撑在讲台上，眼睛往整个教室一扫，说：“这个世界是留给聪明人的，做一个傻子只会被聪明人欺负，所以，你越聪明，你得到的东西就会越多。我想，应该不是所有人都甘于平庸吧。”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似乎从我身上扫过，而那些排名前列座位也在前列的优秀学生们眼神里透着狂热。
我装作没有听见，自顾自的和同桌说：“趁着暑假，我想去找一份兼职。”
同桌点了点头回答：“哦……”
我看着她问：“那你呢？”
同桌回答我说：“我准备放松放松，然后查一下分班到文科班有优势，还是分到理科班有优势。”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也如她那样点了点头：“哦……”
在家待了几天，收拾好出远门要带的衣物，我便随着父亲搭上了去广州的火车。当天晚上，我披着父亲的外衣，衣服里头透着我的瘦骨嶙峋。
我还记得火车到站的时候，人群像鸭子一样从各个方向蜂拥而出，在出口的地方，有一家子人的小孩因为没有买全票，被安保粗壮的双手一把提了起来，他面红气粗的朝着中年男子狂喊：“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都这么高了，怎么不要买全票，怎么不要买全票了……”
我紧了紧脖子，小心翼翼的看着这充满恶意的场面，将自己手里的火车票递了过去，心里有了一种身在异乡的胆怯。
我终于从这一座冰冷的建筑里挤了出来，天空的阳光刺眼，街道车流不息，到处都是楼房，原来这里就是繁华的广州了。
把行李放下，在父亲以前租的那个房子里休息了半日，他和我说：在给你找工作前，你得先自己去和房东谈房子和自己去找工作。
我带着些许的骄傲出门了，却在一家家工厂的门外徘徊，我承认我没有进去询问的勇气。在走过一处天桥底下的时候，我看见一家印刷厂需要招人，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面试我的是一个有点冷漠的女人，她抬头望了我几眼，对我说：“我想你并不是很适合在我这工作。”
我脸上发烫的离开了，但最后，我还是找着了工作，父亲把我介绍进了他所在的厂子，那是一家服装加工厂，而我的工作就是不停的将需要加工的衣物搬到机器旁边，以及解开所有衣物的扣子，好让工厂的师傅们熨烫。
随后，稍带羞涩的我找到了房东谈好房子，和我合租一个套间的是一位20多岁的青年。
我跟他说：“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他说：“一定一定。”
我问他：“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着说道：“我姓杨，你叫我杨哥吧。”
这时，有一位工友在门外喊他：“陈新华，厂里接了一个大单，有点忙不过来，你要不要过来帮忙，有加班费。”
于是，在我的目瞪口呆里，他潇洒的离去，我还是头一回碰见第一次见面就说谎骗人的人。
因为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我就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一天。作为新进厂的工人，我上工的时间定在明天早上。
窗外有一大片灯光，各种颜色，我知道这是这个城市的热闹。
晚点的时候，陈新华回来了。
我一天没出门，肚子有些饿。便问他：“这附近有什么餐馆？”
他用被子蒙着脑袋，往窗外一指：“出了这栋楼，往左，那个街道中间有一家叫小星星的餐馆很不错。”
当我站在小星星这家店门口的时候，才知道这是一家理发店，而很不错的餐馆是在小星星的旁边。
因此，对于陈新华这个人，我脑海里大概有了个轮廓。
我上工的时间是在早上六点，有点迷糊的起床，到厂里的时候，已经陆续来了不少人。
陈新华是和我一块过来的，这个时候，有一女孩骑着小电瓶车从湖那边过来。陈新华告诉我，她是四川人，也是二十多岁，没有读书后就来了这边。末了他还加上一句：“我们都叫她红辣椒。”
我说：“她长的可真漂亮。”
陈新华扭过头和我说：“是很漂亮，我不喜欢她……”
我好奇的问道：“为什么？”
陈新华在一旁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我是聪明人，她是傻子，聪明人会喜欢上傻子吗？”
这时候，红辣椒锁上电瓶车过来了，微笑着和我们打了招呼。
陈新华一扭头，跟个小孩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陈新华和红辣椒都是大家每天打趣的对象。
于是，每天我早上都能见着陈新华在红辣椒面前扭着头，红辣椒时不时的也跟我们搭话，说：“把头转过来嘛，你还怕我跟你表白啊。”
当陈新华把头转过来的时候，红辣椒看着他说：“我还就跟你表白了，我喜欢你，我就喜欢你，你看着办吧。”
陈新华脸一红，就借口要做事走开了。红辣椒看着他的背影，不停的捂住嘴笑。
而我有点好笑的看着这一幕。
在工厂里的工作很简单，但也枯燥，就是不停的重复那几道工序，这里只有熬成师傅，工资才会大幅上涨。
暑假天气很炎热，更别说属于亚热带的广州了。那些安在墙壁上大风扇刮出的风就跟热浪一样，没多久我就大汗淋漓。很多和我一样的工人顺手就抓起加工的衣服将自己的汗渍给擦去。
身边还有一个老人在捡地上的垃圾，我还没来得及同情，身边工龄较长的工友就告诉我：“这老头是我们老板的老爸，老人家闲不下来，就常在这里帮忙。”
我才深知人不可貌相的真谛。
这时候，老师傅和工友们正在和陈新华打趣：“哎呀，你就承认你也喜欢她嘛，多好的一对，你们成了，我们也可以好好吃一顿庆祝，沾沾光啊。”
听了这话，陈新华脸憋的通红，连连摆手：“谁喜欢了，我不喜欢她，我不喜欢她。”
工友们拿起手机说：“你们在工作台上挨那么近，我都拍下来了，就算打官司啊，我也有证据。”
陈新华一听这话扭头就走。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见旁边红辣椒附和的笑声里有些失意。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红辣椒每天早晨骑着小电瓶车来上班的时候，都会走到陈新华的旁边，说：“我喜欢你……”
陈新华却总是回复她：“我也不喜欢你。”
这样简单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我也慢慢适应了这枯燥的生活。
而陈新华还是和往常那样，喜欢骗人。
一个多月过去，我头发太长了，准备去找个理发店剪头发。陈新华和我说千万别去小星星，那个理发店价钱又高，服务不好。
听到这话，我二话不说去了小星星，对于骗子的话，一定要反着来，这是真理。
理发店的老板是个女人，记性非常好，连三年前在她这理过一次头发的人都记忆犹新。
我看着她给那个客人剪头发的时候说：“还是给你剪三年前那个发型吧，我记得你说你很喜欢。”
这做法给人满满的亲切，我抬头问她：“你记性这么好，肯定很聪明，怎么不读书呢，以后绝对是专家科学家什么的。”
理发店老板：“不读书的原因有很多，跟聪明没有关系，而且做个聪明人也不见得是好事。”
我闭上眼睛，没有再回答，等着她给我剪头发。
她动作很轻，慢慢摆正我的脑袋说：“你是湖那边服装加工厂的吧。”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笑：“你们厂大部分工人都来我这剪头发，前天那个四川妹子也是你们厂的吧，听说就要回四川老家了。”
我念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回老家？”
她一边剪头发一边回答我：“是啊，好像说家里安排她相亲吧，要嫁给一个公务员。”
这消息的真假几天后就得到了验证，那一天也是我去火车站买票回家的日子。
我和陈新华问过了老板，红辣椒是真的准备要走了，已经在老板那里递了辞呈。
这一天早晨，红辣椒和往常一样骑着电瓶车过来。她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却没有再和往常一样和陈新华说我喜欢你。
她看着陈新华说：“在一起做事三年了，晚上送我去火车站吧。”
陈新华好似被这消息吓到了一样，目不转睛的看着红辣椒，他第一次没有像小孩子一样扭过头去，他点了点头说：“好。”
为此，陈新华和老板请了一天的假。
于是这个上午，我和陈新华一起给红辣椒帮忙收拾行李和房子。
下午的时候，我和陈新华在房间里慢慢等待。
因为无聊，我打开了电视机，电影频道里放着很精彩的电影。
我跟陈新华说：“你看看，好精彩的电影。”
陈新华背对着我：“剧情那么烂，一点也不精彩，我不喜欢。”
我想起了一个消息，便跟陈新华说：“告诉你一个让你高兴的好消息，老板说要给大家发奖金。”
陈新华撇了撇嘴：“奖金又不多，我不高兴。”
我想了想，脱口而出：“那红辣椒那么漂亮，你喜欢吗？”
陈新华准备张嘴说话，又生生停了下来，半响他才说：“我不是聪明人，我也是一个傻子。”
在傍晚六点的时候，我们将红辣椒送到月台，她站在我们面前，终于忍不住开口：“陈新华，我要回老家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嫁给一个公务员。”
陈新华面无表情：“然后呢？”
红辣椒望着陈新华：“然后，你能不能最后骗我一次？”
陈新华沉默了半天才说：“我不喜欢你。”
听到这对话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红辣椒往日的身影，她每天骑着小电瓶车来到陈新华的面前，她微笑着和他说：“我喜欢你。”
而陈新华总是扭着头回答她：
我也不喜欢你。
我也不喜欢你。
我也不喜欢你。
我也不喜欢你。
……
其实意思就是我也喜欢你吧。
这是一句反话，我早该知道了，要知道陈新华可是一个骗子。
红辣椒愣了半天，已经被陈新华抱了起来。
她定定的看着他：“我去把火车票给退了，我留下来吧。”
陈新华说：“你不用退票也不用留下来。”
红辣椒的眼睛顿时红了，他急忙跟红辣椒解释：“我意思是再买一张火车票，我和你一起回去。我得过去搞定我的丈母娘啊，不然怎么骗你一辈子。”
红辣椒破涕为笑：“原来你是个骗子。”
陈新华望着她：“但我愿意为你做一个傻子。”
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想起一个多月前，那个令我讨厌的班主任说的话，当时，他上身探出，双手撑在讲台上，眼睛往整个教室一扫，说：“这个世界是留给聪明人的，做一个傻子只会被聪明人欺负，所以，你越聪明，你得到的东西就会越多。”
在今天我却有了这句话的答案：这世间聪明的人太多，他们总以为自己是最独特的一个。所以想要这个世界把什么都给他们，世界不理他们，他们就将主意打在傻子身上。认为傻子不该拥有太多东西，但他们不明白，傻子给他们东西，甚至给他们一颗真挚的心，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傻子觉得他们不是骗子。
或许，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聪明的骗子吧，但这只能怪他们都还没有遇见那个让自己变成傻子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