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跌落

2020-08-23  本文已影响0人  丢由

李书想不到,自己竟惹得徐小芜如此生气,几乎像是变身了般,对他破口大骂。他所做的,不过就是提议,”其实,孩子要喜欢唱歌,以后学音乐也行。“
这话他其实早就想说。他觉得孩子挺有唱歌天赋,而且他也没觉得唱歌为生有多不堪。人活着,就是早中晚三顿饭,舒服就行,何必为了点虚荣放弃快乐的一生呢。对他来说,放弃快乐的一天都不行。人生要是不快乐,就是错的。再者说,他也没觉得医生啊、律师啊能多了不起。确实赚得不少,可也不一定能享受什么乐趣。就好比那王路路。他曾觉得王路路钱多、女人缘好,可如今看来,也是无儿无女的。有钱人就任性,任性就代表自由,自由就是不愿长大,毕竟长大就是用各类责任约束自己。王路路倘若过的是穷苦日子,没准就不会挑女人挑花眼,搞得人到中年,膝下无子,断了后路。别看李书卖肉,他身边也有好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买他肉的好些个客人,都是结交起来让人很有面子的。这些人物,虽有底气对他的肉挑肥拣瘦、专挑最贵的、付的五花肉的钱,却只要瘦的。但他们吃肉,是为了补偿自己受过的苦,论起快乐,是做不到的。
李书就一直这样想。他一直没干预徐小芜的教育,不仅是因为嫌带孩子麻烦--尤其是女孩,简直没法沟通--最重要的是,李书耳也还真没跟他表达过想唱歌的心思呢。他一直以为这呆愣愣的女儿没想法、没思想,真一心跟着母亲,往一条并不光明的路冲冲冲呢。
那晚的彻夜长谈,李书听到了女儿的心声。他很是安慰,还人生头一遭地后悔,没更早参与女儿的成长。为了赎罪,他便跟徐小芜说了这想法。说之前,他没做任何计划,也没斟酌语气,不仅是因为,这事对他而言并不算个难事。道理很简单,孩子迷茫时,家长带路,孩子有了思想,就孩子带路。现如今,孩子的思想和才华如此契合,做家长的正应该敲锣打鼓地庆贺一下。
如今,徐小芜生气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李书没见过妻子这阵仗,眨巴着眼睛,没了注意。
徐小芜骂他越界,“你教育过孩子吗?这半年来,你回家几次?李书耳的叛逆都是我解决的,家长会都是我开的。现在好了,你俩就聊了一次,你就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你有资格吗?”
李书可不想露窘,“我承认,你教育孩子更多,可你教育成什么样了?孩子要去唱歌,孩子有天分,你呢?你不让她唱,她就要偷偷唱。你知道吗,美国不让妇女堕胎,那黑市上都是黑诊所,该堕胎还是堕。你以为你拦得住?你拦不住的。”
徐小芜不知如何反驳,但对的事,不代表是好的事。徐小芜不想跟着别人的逻辑跑,她就认定了,这事绝对不行。而且,这世界上谁没有个和艺术有关的爱好,若真让想唱歌的去唱,想跳舞的去跳,那全世界不都去搞艺术了。但很明显,大多数的人专心在脚下的土壤扎根,这不就是真理?徐小芜把这想法讲了,但讲得乱七八糟、例子也用得不准,但总也是把态度给表明了。除了这,她又说了,“难道你让她考艺术学院?她可从没接受过专业训练。她拿什么跟别人拼。我让专业的朋友听过,她唱得可真不好。我妥协,她以后可以唱歌,当爱好,我不阻拦。但要是耽误了学习,那我绝对不同意。你们俩要是厉害,就踩在我尸体上唱吧!”
“考试,天天就是考试。”,李书小声嘟囔,“人李叶……”,意识到说错话时,嘴巴已关不上了。那名字早已一溜烟地跑到对方耳朵里了。
徐小芜让他继续。他不干,徐小芜就要摔他的茶杯。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他也不能怂,于是他便说了,“人李叶茴,就算不能高考,也能出国啊。条条大路通罗马。”
“别跟我整这洋话。出国?那胖丫头去哪?”
“去澳洲。”,李书顿了顿,“我可没出钱啊,我爸妈也没出钱啊。她说她能靠自己。李叶茴都能,李书耳凭什么不能?她想唱,就给她个机……”
徐小芜用眼神让丈夫闭了嘴。 她嘟囔着“澳洲……”,像是识别不出这词的意思。可逐渐地,她安静了。当晚,任李书怎样软磨硬泡,她都不吭声了。李书为哄她,都邀她去阳台赏月。可她看到月,心里便只剩月了。养这孩子,她就像养一株植物,不求它开出怎样的花,只按照别的树来修剪,就不会错。可没想到啊没想到,她只懂得在皮毛上做文章,不敢动那树的根,生怕碰疼了、碰伤了,可那树根早就被老鼠啃了!
看着那月亮,徐小芜悔啊。早知如此,当初她是要连根都修掉、若那树芽不美,那就连腰砍断、从头长起。突然地,她学会了怎么做个母亲。

徐小芜学会做母亲第二天,考验就来了。当晚,李书耳是披头散发、鼻腔充血地回了家。等进了门,眼眶子上那巨大的乌青把女儿变成个熊猫。徐小芜这一下子腿就软了。那点做母亲的硬气溜之幺幺。
她想搀扶孩子,可很是犹豫。但想起那老鼠还在啃着女儿的根,她便下了决心伸出手。李书耳躲开母亲的手,不是她怕母亲的怀抱,而是母亲触到她藏好的伤口。那是大臂内侧的口子,铅笔哗啦的,尺子长的血道子。回来一路,她不敢多动,因为那毛衣冻硬得像骆驼毛,蹭在伤上,像牙刷擦眼球那么痛。
母亲问她,她不多答。问急了,她便忍不住掉泪。母亲不问了。要去找老师,可老师却先把电话打来了。趁徐小芜去阳台打电话,李书耳回房间换了件软衣服。
今天,她和冯良玉打了架。冯良玉叫她去操场的角落,说要给她看宝贝。她先是拒绝,课间给家书发了信息。家书让她不要理、睬。可家书这样讲,她又动了偏要一探究竟的心。于是她便去主动找了冯良玉,让他立即、马上地把事情给说清楚。冯良玉犹豫了,“课间去操场领操台后面吧。”
“不用。有什么事现在说。”,李书耳这声格外大。几个打闹的男孩都放缓了动作。女孩们耳朵都伸长了几寸。
“哟呵。你还挺横。我劝你听我的,课间我们去操场。”
“没事,就现在。你怕什么?”
“好,听你的。”,冯良玉说着竟上了讲台,把手机放在放在投影仪下:那是李书耳在化妆的照片。
看到这,李书耳心里一凉。那暖黄的灯光、墙上低俗的海报,还有那帮自己涂眉的、粘睫毛的几根布满纹身的手。
这是什刹海酒吧。
她硬着头皮站着。
冯良玉一滑屏幕,第二张图:李书耳和一位穿着黑背心、打着鼻环的瘦高男人互搂着唱歌。一连五张,李书耳都姿态妩媚、面带娇羞地和各类男孩搂着、抱着,甚至借位吻着。那些男孩在身体上随便打洞插针、胳膊上不是大龙就是大虎。每一张,她都没戴面具,光着条白腿,一脸享受。这都是她排练的照片。
每一次滑动屏幕,便掀起一波大浪。到了最后,整个教室如巨浪滔天、各类怪音奔流不止。
男孩的狂笑狂骂大手笔地占了所有的声频,而那些大嗓门忽略的小频道,则由女孩的窃窃私语给填充了。
望着四周,李书耳想起一则寓言:乌鸦为了喝杯子里水,先用大石头占了大部分空间,又用小石头,最后用沙砾,把每个缝隙都占住,让水无处可逃。
她冲上讲台,抓起冯良玉的手机就丢到窗外。然后俩人便扭打起来。她想起,上次和冯良玉交锋,自己便拿了铅笔戳入对方手背。想必,这是报复。果不其然是报复,冯良玉真的也准备好 了铅笔在她身上开刀。他得逞了。
然而,俩人在老师办公室挨训时,李书耳对大臂内侧那片火烧火燎只字不提。
的确,冯良玉威胁了她,说若是她提了铅笔二字,自己就想尽办法让全校的人都欣赏上这五张照片。这些找照片,他是花钱买的。他常逛什刹海,不做别的,就喜欢藏在酒吧角落,冷眼瞧舞池中央乱舞的各位。这让他觉得自己在操纵一切。他感到安全。南锣妹妹第一次登台,他就认出那是李书耳。他记得李书耳的歌,他几年前在校园歌赛上听过。一听,他就忘不了,整夜整夜地被折磨得睡不着。因而,当南锣妹妹换了人,他也是第一个觉醒的人。可是没一个客人认出来。舞池中央被酒精操纵的白痴们,只把女人当作白腿和细腰,只要有白腿细腰、只要会跳舞歌唱,那便是一种女人。可对冯良玉,这不一样。他也不屑于和女性多打交道,总也强调自己把所有女人都看作一个女人,然而,李书耳就像个石头人,愣是混入不了他在心里创建的唯一女人群体,久而久之地就成了个特殊的人。他观察了小一个月,终于百分百地确定,这南锣妹妹换人了。冯良玉便要去找酒吧老板。那是个姓鲍的。稍微打过一两场校园架的,便都认识这能一手遮天的人。那天,冯良玉很怕,声音也抖,可他还是很坚强地说了自己的想法:答应我的要求,不然就把南锣妹妹换人的事在贴吧里抖出去。
鲍建行态度强硬地告诉冯良玉,人没有换,还威胁道,“你眼睛要是再出错,我就把你眼睛换掉。”
冯良玉便拿出两张照片,把南锣艳后换人前后的几个细节变动都指了出来。从同一首歌的不同舞姿、从同一种舞姿的不同体态、再到手势、眼神、身高的细微差别。分析完图片,他拿出录音机,边放边分析这两种声音那不可忽略的不同。每个点都击得又准又有力度。鲍建行被震慑住了。铁证如山,他赖不掉了。更何况,网上的人就爱听自己被骗的消息,哪怕冯良玉只有八分真,人们定会当成十八分真。
冯良玉接着提出交换条件:他要几张李书耳在这唱歌的照片。
鲍建行死活不肯给,把证据给别人,就等于把招童工的把柄给了别人。可不给别人,就只能等着面前这不一般的小孩把商业秘密给泄漏了。他想了想,还是给了。末了,他让冯良玉写保证书,若是这秘密被泄露了,就甘心被报复。冯良玉写了,还自由发挥了:若是泄密,就自断手脚。
结果第二天,他便忘了一切,把照片公之于众,等着自断手脚了。

李书耳像是陷入了泥沼。她不得不说,自己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她本以为,当自己变坏,自然会有别的坏孩子挺自己一把。可坏孩子和好孩子一样不分是非地传她的谣言。不仅如此,坏孩子为了证明自己够坏,就定要比好孩子更加过分。李书耳本只不过是个班级里无人问津的一座无声碑,如今,被整所学校给批斗了。
这太可怕了。每天清晨,她一踏上校门口那长两百米的街,整街的人,无论是捧着包子啃的学生、还是数包子钱的包子夫妻,无论是从文具店,把印着高达的多功能铅笔盒摸了三百遍的初一小孩,还是趁着没生意拉伸腿脚的文具店老板,无论是刚把饭费贡献给《幽默大师》和《安东尼陪你成长》的学生,还是读着滞销书、刚把烤肠热起来的书报亭老板……都变了脸色。
李书耳明白,踏上这条街钱,自己的名字就在这条街上被呼唤了许多次。她尽可能挺胸抬头,脚抬很高,面色很冷,果真,人们对她的理直气壮并不满意。迎面而来的几个路人,最初还只是看也不看地擦肩而过,逐渐地,有人开始送给她一些轻蔑的瞟、哼、撇嘴。她不管,依旧面无表情。她望着学校顶部的那颗生锈的金星,真像十字架。
人们大胆起来,刻意大声议论,酒吧啊、卖场啊、骚啊、贱啊……没人给她喘气的机会。教学楼的小窗子里探出一个个小脑袋。那是初一的学生,男生,女生都有。他们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们。他们中的一位远远地就送了她一根稚嫩的中指,其他的孩子先是相互拍打着嬉笑怒骂一阵,尔后齐刷刷地立了一排低俗的手势。
李书耳想,每所学校总会有这一两个特殊角色,比如很胖的女孩,配上很胖的男孩,很美的女孩陪上同样美丽的男孩,比如娘娘腔,比如有钱人家的好孩子和坏孩子,比如总被泼脏水的男孩,比如像是被钉在年级第一宝座的人。没有这些人,就没有那些平凡学生多姿多彩的校园岁月。这些人,都应该谢谢她。这些俗人、这些循规蹈矩的、没有主见的,笨蛋。
她以为自己能扛住。可她进了校、入了班,遍等于是踏入更深的恶意。就连那些代表成人世界的老师,都没控制住情绪。像是那英文老师,五六十岁的女人,瘦成了竹竿,讲课时表情颇为精彩,看得出年轻时的精神漂亮。可这种爱讲话的人,脑袋跟那机器似的,忙着生产一些大同小异的观点、把现成的话语句子拆开揉碎再粘合,因而也没那精力去求证、反思、精益求精,更别提学习一下换位思考。为培养共情力,一个人要最先明白,自己的一时口快是能够播种爱与仇恨的,而这对她--一位老年人,是绝对的回炉改造。
这英语老师花了半节课的时间去教女孩要怎么自爱。她含沙射影地讲了几个经她手改造过的、不检点的女孩。改造成了的,都混得很好,去了好高中,每年都还按时按点地来感谢她。那些改造失败、执迷不悟、无药可救的姑娘--这英文老师的词汇之丰富,可能都让语文老师心里不舒服--全都没个好下场。年纪轻的早早辍学、流浪四方,年纪大的婚姻不顺、身败名裂。同学们明白,这老师就爱跑题,但月考将近,他们也没心情听故事。在几个尖子生的带头造反下,同学们都悄摸地把课本藏在桌斗埋头学着。当然,向来睡觉的学生还是照常打鼾。
英语老师不乐意了。她正打算说压轴戏,那就是自己的贞操史。而这段之精彩、教育意味之深厚,绝不准任何不敬的存在。不仅看书的学生要挨个站起来,就连睡觉的几位爷也不能放肆。还剩十分钟下课,同学们便带着怨气或起床气,脸垂得像是被太阳晒化的蜡像,团结着忍耐了十分钟。这十分钟没让他们失望。老师的每句话都甚有水平,除了明明白白地说出李书耳的名字,每一句都在和李书耳的所作所为做对比。英语老师年轻时确实很俏,但她洁身自好。别说那短裤,就连旗袍上的衩她都悄悄缝上。可即便这样,她也靠着北京味儿的英文赢得大批男孩的心。最后她强调,自己家住南锣鼓巷时,也被称之为“南锣妹妹”,是当之无愧的地标性美人。末了,她实在是忍不住,被学生们好事儿的眼神推着、压着下课铃儿望向李书耳,“女性啊,怎么说呢,要靠性感的大脑,不是大腿。”
那一瞬,李书耳被点燃了。不是脾气,是羞耻心。一份源源不断的热量在她血液中忙不迭地奔跑、跳跃,甚至呐喊、爆炸,总之,这一整天,她都在燃烧。
人们都在急着往火里添柴。那些同龄人,就好比那穷追不舍的野狗、玩弄老鼠的恶猫、旧世代看人砍头的刁民,相互攀比着让她难受。他们没新意,无非是擦肩而过时强调一下李书耳的罪行,语文好点的再用些俏皮且刻薄的语句,又或者是把故事扭曲个三分,夸张得就差说李书耳唱歌时露出了八条腿。孩子们笑着,闹着,分享着自己的创意,恨不得要公开比赛下,谁的改编更风趣,
两三天后,李书耳习惯了,不是习惯接受那些风言风语,而是保持专注于一些比较单纯的生活元素,像是中午去饮一碗加葱花的丸子汤、又或者用铅笔把指甲缝里的泥巴团子推出去。其实,她还不如去装装痛苦,若是号啕大哭、又或者彻底崩溃,没准还能给同龄孩子们折磨人的兴奋降降温,可她偏偏自尊格外高。这不怪她,她还在燃烧。
总之,如电影里的那样,李书耳的羽绒服被甩了颜料点子、推门进班时天上掉下个黑板擦子、只要杯子没盖盖儿,路过的人就一定要把水撞出来,简直比捡钱还快乐。
总之,电影里描写的校园暴力,李书耳在接下来一周里逐一经受一遍。从语言、到恶作剧,不久,她猜,就要遭到些暴力了吧。

李书耳习惯性地每天翻出手机,打开和家书的对话框。可是,那头像总也是黑白的,像个骷髅眼眶子。自从被母亲关了禁闭,家书就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好似趁她被隔绝时,母亲悄然把门外的时间换了时空。在新的时空,家书从未发送过好友申请。
多少次,她在对话框里一遍遍地说着疯狂的话语。她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这种冲动,不仅一遍遍地说我想你,还偶尔地来几句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这些都是自降身价,而她虽小,也明白,女人的身价再要托举起来,可不比登天容易。可她没办法,她生命中但凡再多一位知心人,也不会想家书想得抓耳挠腮。可如果一位腼腆少女偶尔的情感泄洪能唤回白马王子,那也值,虽然最后也不定会多幸福,但至少能让她快乐上一两天。而这一两天,就是这些日子努力在歧视、鄙夷、猜测、谩骂,和墨水、脏污、踩在脚上的鞋中挣扎的她,急需的一口气。
那口气她是等不来了。家书的头像始终没被点亮。这次的磨难,她要独自扛了。
海啸配山洪、地裂配山崩,带刺的话和防不胜防的小动作还没个头绪如何去挡,暴力的拳头就跟那冰雹子似地从遥远的星系飞来了。

一天放学,李书耳步子很急地出了校门,带着酿了一下午的怒气。中午,几个和她没有任何交集的女孩竟当着她面送她白眼。李书耳当时还挺不好意思地回头看,怕是挡住真正的受害者。这傻气的行为换来周遭好大一场笑声。原来这些看向四面八方的人,其实都在用“天眼”看她。
然而,校园不比人间更荒唐。她不愿回家,在街头晃荡。结果,走来走去地串进了几条小黑巷。那几条巷没一点人烟,唯有几点蚊香大小的明光,可那些代表希望的光,永远都在几米开外的墙后,好像李书耳是在两面镜子里穿梭。
女人的乳罩、男人的内裤还有孩子的肚兜,红的、绿的、花的,乱七八糟地四处挂着。一些内衣被弃在地上,而被精心洗过、搭在墙头晒的裤衩子、大背心,可不一定比地上的干净。抬头,是密布的电线网。夜空被割成几块鱼塘,每颗星都像那眨巴眼的鱼。一些鱼塘有三条,一些鱼塘有五条,一些鱼塘只有一块蓝洼洼。
李书耳在乱巷里越转越迷糊。分明对准一条路走到黑,就一定能离开这低矮建筑群,可即便一分钟跟那高耸的电线杆子校对上十次、八次的方位,每次都只能到达一条臭水沟旁边。有时水流快,有时慢,想必是不同流段。黑漆漆的,深浅都估不出来,只能从深浅和恶臭琢磨出这河的脾性,就更别提方位了。
李书耳带着对人间的绝望踏入乱巷,如今可是一心的怕死。她脚步很慌,走着蛇形,时不时一脸怼到土墙,碰一鼻子灰。一抬头,巨大的云朵竟在黑夜中泛着粉光,不留情地将月亮丝丝毫毫地淹没。她绝望了,便停下,缓缓蹲下,像按下打气筒一般,准备发出悲鸣,可一声还未出呢,她隐约听见人音。
李书耳心里欢喜了,人不是那么不值得信赖的生物啊。
她把耳朵提得高高的、耳膜崩得紧紧的,判断着细微声响缓慢前进。这音儿越来越大、她也越跑越快,直到听到一声长久的悲鸣,和拳头、脚尖砸到肉上的闷声。她猛地停了,瞳孔放大,黑夜中的物件都清晰些了。
借着好奇心--当然,这也是她找到出路的唯一选择--李叶茴向那声音靠近、靠近。终于,她又回到那臭水河,因着警觉,黑夜里什么都看清了。
这是一场暴力。几个男的,打一个男的。至于那些人是男人还是男孩,又是为了什么,李书耳不得而知。那群人不说话,专心打着也专心挨打,像是忍受一场奇怪仪式。李书耳想报警,但她终归没有。她解释不清自己在哪里。当然, 也没胆量。
打了足足十分钟,有人说话了,“下周二八点,带着他到这儿来。他没来,你就再也别出去了。”
这鸭子嗓很是耳熟。是鲍建行。
”好……“,一阵哀嚎,”我一定带她来,我打保票。“。
这是冯良玉啊。
“你上次说了,不保密就自断手脚。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看我会不会断你手脚。”
打人的人走了。李书耳想默默跟着溜出去,可望见那“哎呦哎呦”地边叫边哭的冯良玉,脚实在挪不动。她眼看着那群人的身影归入黑暗,咬咬牙走向那伤者。
冯良玉正捂着眼睛哭,嗓子都裂了。李书耳看不清他脸上花里胡哨的淤青,但明白那折成两半的眼镜。她捡起眼睛,碰了碰冯良玉,激出对方骇人的尖叫。冯良玉脑袋埋住,手掌把自己锁起。两根手指弯曲了。
“你……你……”,李书耳被畸形的手指头吓坏了。
“你……你……”,冯良玉看了她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书耳心情还没平复下,冯良玉尖叫了,“回来!她在这!李书耳在这!回来!回来!”
那声音像是撕扯开一段绵软的布,一直撕着。
李书耳什么都忘了。她屏着呼吸,判断着、琢磨着究竟出了什么事。等琢磨明白了,不远处,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了。
她一把将眼镜甩到冯良玉脸上,恨不得也赏他一拳。她怕极了,开始发抖,想逃,膝盖软了两次,小腿肌肉也很泄气。原地摔了两个屁墩后,她靠着意志站了起来,刚准备连滚带跑地再躲回乱巷,没成想,冯良玉一跃而起将她压到地上,“她在这!这里!”,他叫着,一个喘气的空隙也不给自己留。
李书耳对着半空乱挥乱打,大部分的拳头都喂了空气。她瘦弱,力气小得可怜。双腿双脚的力气加起来,可能都拗不过冯良玉的脚腕子。她忍着,不让自己哭或尖叫。她无声反抗着,脑袋中了一拳。冯良玉的声音重复了太多遍,听着像是大喇叭广播。她听得烦死了,顺手抓起把烂泥塞到对方嘴里。一瞬间的,那泥便一口气喷回到她脸上。李书耳眼睛啊、嘴巴啊,都进了不少沙,便又是抹泪又是吐口水。她还没忘了跑,可也不知怎的,四肢被打了死结,唯有砍断才能重获自由。挣扎着、嘶吼着,她意识到自己面朝下地被压在地上,鼻子从土地里抽空气来吸,眼球都要被脖子上架着的大屁股给压爆了。她说,“别压我……”,可似乎不过是张开嘴、任变形的肺再挤出一口气罢了。
终于地,余光里出现了整整齐齐一排脚。李书耳明白,要遭殃了,她有一秒的高兴,因为她猜,脖子上那屁股应该起来了。像是想从狰狞的校园中缓口气,她也想从这臀部重压中缓了口气。她咳着、脑袋还缺氧,哈喇子乱流。这些狼狈的细节只有她懂得,毕竟那月亮还被乌云含着。
“李书耳啊,”,这是鲍建行,“真不幸。我还想着骗你过来,结果你自己来了。你怎么来了?你和你那个姐姐真像,总是喜欢路过危险的地方。”
李书耳说不出话,不是怕,是嗓子眼还没从方才的重压中打开。
“正好,我还想让小冯明天带你来呢。”,鲍建行走近,一张大脸摇摇晃晃。
李书耳看不清,只敏锐地凭脸上的毛孔捕捉到对方的喘息。她张大眼睛,测测眼球上还有没有能用的区域。
鲍建行揪起她下巴。下意识地,她躲开,以为自己要被吻了。可没有,那下巴上的螃蟹爪只想弄疼她罢了。于是,她吃了一耳光,又一耳光。
“为了他妈的招你,我们家店都被查了!”
一坨湿答答的玩意挂上了眉毛。
“是不是你报的警?还是李烨茴?”
李书耳无法控制脖子,想着摇头,竟开始点头。她着急了,“不是我……不是我……”
“那就是李叶茴!”
头还是很难抬起来。不知方才冯良玉吃什么长大,那大腚竟让她肩膀以上的所有零件都不好使了。李叶茴有气无力,“不是她……不是她……”。她指着冯良玉,“是他。”
可手还没放下,硬邦邦的一块胶皮底子就扣了上来,”去你妈的!不是我!不是我!“,冯良玉那大喇叭放了十几遍“不是我”,直到自己被喂了个鞋底子。
李书耳想着,今天得耗到几点回家呢?这帮人审问完能否将自己带出去呀?鲍建行要知道她有多难受,想必是天大的愤怒也不好意思发了吧?她指指眼睛,又指指喉咙,再摆摆手。她想叫声“鲍健行老板”,声音可能很难甜,但语调她有把握拿捏。然而,这并不凑效。鲍建行错怪她在挑衅,又挥了几掌,把世界打白了,打空了,打蒙了。
“我告诉你,李书耳……”
又一个大屁股压到脖子上,李书耳简直就剩个耳朵能离讨厌的土地远点了。
“……你知道赔多少钱吗?够我在美国上一个学期了!你这没屁股没胸的,还挺有本事的啊。还报警。我叫你报警,我叫你……”
那屁股离开了,李书耳的肺啊、眼球啊全都蔫巴巴的,啥用没有。本就不高的鼻梁也好像压回到脸里。可来不及把五官一一检测,肚子一凉,一双冰凉的大手和面似地在她腰上揉着。她支支吾吾地叫,玩命地扭腰,周遭却迸发连绵不绝的笑声。还有嘲笑声,“这个贱人……”
贱。她好在意这个词。人生第一“贱”,是母亲送的。第二“贱”,这陌生人送的。被这样反复定义,好像“贱不贱”地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她突然绝望,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可能会彻底把她的人生定义为贱人。
屁股一凉,又多了两只手,在她臀部和面。又来只新手,颤抖着、热乎乎的,把她的遮羞布小心翼翼地扯到脚踝。她脚踢,便有人要踩断她脚腕。她手打,有人便将手压在石头下。总之,好多双手在她身上工作,不睁开眼绝对数不出个所以然。一些地方很痛,一些地方很痒,一些地方本来挺敏感,但注意力太有限,便也顾不上。
李书耳回忆起生物课知识。生物老师讲,同学们不要总是幻想。若是年轻时幻想太多,洞房花烛夜时就不会那么快乐了。课堂上,她好奇,老师怎么得出的结论?
很快地,她便没了精力回忆,因为脑子里所有能思考点事儿的地儿,都集中在一股子钻心疼上。从那未知的入口,直抵深处。第一下很温柔,像是探路。可侵略和屠杀极快地开始了。李书耳要叫,她叫不出。真的,喉咙痛、气也不剩几口,就是一声没有,白费力气。她想睡,可疼啊,怎么可能睡着。脖子上一个屁股,屁股上又堆了个屁股,她想,这辈子大概就完了吧。真倒霉啊,人生才开始,怎么就被屁股给压死了呢。
再醒来,已经天亮。好多的光,铺天盖地地就挤走她的梦。蚂蚁在手臂上成群结队地操练,等李书耳再被发现,依然是第二天夜晚。一个流浪汉看到她,一丝不挂地趴在地上睡着,脸上糊着的不知是朵花,还是抹血。
流浪汉以为天上掉下个天使,赶紧给天使盖上纸被子。末了,他想起来报警,可他是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流浪汉,没有手机啊。他琢磨着去街上问问人,却又怕天使被附近的猫狗咬破头,便小心翼翼地去把那女孩端着,要藏到个他老躲着抽烟屁股的地儿。
被笨手笨脚地挪着,李书耳醒了,看周遭一片黑,她意识不到自己竟睡过去个大白天。陌生的手正托着自己的腰,她赶紧泥鳅般地扭,可扭不出什么动静,倒是撕扯着混身的伤口疼。她看到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躲在一簇乱蓬蓬的胡须后瞅她。她愣了,要尖叫。嘴皮子倒是变了好多个形状,声音却一点没有。她想,完了,聋了。
可流浪汉却说了话,“你别怕。”
李书耳这才意识到,自己没聋。可她那更宝贵的……李书耳流泪了。她平静了,倒能动弹些。
流浪汉放了她下来。她又扶着墙走回耻辱地。那地上有自己的一滩血。她不敢看。她想起来,自己昨晚做了梦,梦之间呢,好似有个飞虫进了喉咙,总之,她闪了下眼皮,给体内漏了点阳光。这样回忆着,她才明白,这已然是第二日了。
想到此,她明白,这一切都完了。第一次彻夜不归家啊,第一次露宿街头啊,还有真真正正的第一次,就这样被生拉硬拽地夺走了。她颤抖地把衣服一件件穿上。流浪汉给她递上书包。
流浪汉说了很多,问她皮肉疼不疼、五脏疼不疼,问她叫什么、住哪里,对方几个人,男生女生,什么学校,老师叫什么,家人叫什么……都无一答复。
李书耳听不到,她太专注于找到自己的内裤。昨天穿上时还是雪白的。可最终,她放弃了。
在流浪汉的带领下,她出了这巷。实在搞不懂怎地,昨日就胡乱打转了一晚,可她不敢回忆昨天。她想恨自己,却又不知该不该。她好像不再是个好孩子,也就不一定非得为坏事惩罚自己。她还没适应这新身份:一个女人。一个不穿内裤在街上走的女人。一个赤身裸体地连续沐浴了日光和月光的女人。
回了家,徐小芜快把房间哭成了河。她正掐着点,准备报警。李书耳看母亲,忘了哭。徐小芜也忘了哭。尔后,母女俩抱着。徐小芜野兽似地哀嚎着,而李书耳一滴泪都流不出。
母亲使劲抱她,像要把她揉入身体。母亲还不断地摸她眉角的伤,嘴角的伤,还有花斑样的淤青。那指触,简直像专门要挖她受伤的血肉般。李书耳把这些疼都忍着,忍到最后,她倦了,开始推。
徐小芜要拉她报警,她不去,脸羞得通红,要带她去医院,她同样反抗。母亲开始伸手脱她衣服,她条件反射地发了怒,眼角吊了两颗泪。
徐小芜也没了办法,只得任女儿进了屋。她想,是啊,要去让女儿喘口气的。
徐小芜在客厅坐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女儿一定是出事了。而且一定出了自己猜测的那种坏事……这样想着,李书耳披着浴巾去了洗手间。水一开,徐小芜意识到了问题,急忙地让李书耳停水。可谁知道她被女儿当作什么样的疯子,没人理她,她便冲去楼道,直直地关了水闸,“不能洗啊!别洗了,出来!”
李书耳没洗,她只是看不下镜子里自己那花花绿绿的身体,便放着热水攒点热气,去把那镜子弄得迷蒙。可猛地,水停了,母亲说话了。这话可彻底地点醒她。李书耳把那花洒开关压得砰砰直响,还是没水。母亲像个鬼影,整个地扑到门上,“开门,出来,别在里面了。出来。咱们去医院,去完再洗,快!”
李书耳缓缓蹲下,抓着头发,脸埋在腿里。现在这小空间里唯一的流动水源,便是她的眼睛了。
徐小芜嗓门又大了。李书耳可从没听过母亲这样用力地讲话,“快出来!傻孩子!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回来再洗,妈妈给你洗。”
母亲离开了,但细碎的脚步声在房间各处响,猛地,空中弹出了清脆的钥匙声。
李书耳急促地呼吸,真的要窒息了。突然地,她有了想法,弹起,冲向那马桶边的洁厕灵,解渴般地将那消毒水滋得浑身都是,因要避着疼痛,所以动作很怪,但尽了力地把自己抹成蓝人。可这还不够,她深吸口气,手指逐渐探向体内那更污秽的地方。生疼啊,像是被沙纸给磨了般,可疼,说明有效,说明那被羞辱的痕迹正被连根刮去,被侵略的战场被彻底打扫了。从今,只要她嘴巴还封着,再精密的仪器也没法从她体内榨取真相。
下体又被刺激出了血。她撑着将消毒液全数倾倒在衣物上,还来不及踩上两脚、挤出些泡泡,蓝色的李书耳就被疼痛战胜了。她先是痉挛,最后索性蜷缩着躺在浴室地上,跟一颗拳头大的心脏般跳动。她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索性光也泄了进来,母亲的尖叫像箭一般射到耳边,可像打台球般把她推入黑暗、绝对安静、无穷回忆。

“北京!”,香山顶上,李书耳站在那长椅上狂叫,不晓得是喊给黑漆漆的山野,还是给遥不可及的城市天际线。她想说句我爱你,可她说不出。又或者“我舍不得你”,可字数多一个都算是矫情。最后定了心。“再见!”
“北京,再见了!”,她又喊。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喊了小十遍,王思能拖着半条命上了顶峰。
“你是火箭吗?怎么一口气就上来了。”
李叶茴得意得很。她可是要出国了啊。她那些拿着北京户口的朋友,可没几个能出国的。她怎么着的现在总有资格和那些人平起平坐地说上两句话了吧?当了太久二等公民,这一旦平等了,从自卑到自尊的路上可是很难刹车。这不,她知道自己很膨胀,却也没办法。
李叶茴望着远方城市灯火,没有丝毫投身于此的冲动,更想不到,她要逃离的故乡,是多少人想要扎根的地方。她对北京是不是爱的?她不知道。爱过,也恨过。
王思能掏出根指星笔在四处乱比划。李叶茴笑他傻。他说自己不傻,尔后,不给李叶茴和他插科打混的机会,信心满满地对着天空一顿乱指,“我给你讲讲星座……”
出于尊重,李叶茴眼球确实追着那光束,可心早飞得比这光奔跑的路程还远。她想象异域将发生的一切故事。她将凭借勇敢,找到一份有意思的工作。随后凭借手脚,让自己不愁吃穿。身边没了母亲,她自然会很是勇敢。向来都是这样。
想完了生活、工作,她又想到游山玩水。她想到袋鼠,多有趣的生物。她倒要亲眼看看,是不是小袋鼠是要睡在妈妈袋子里的。人们说袋鼠可力气很大,她可要试试,自己发明那套威力十足的拳法和袋鼠比,谁更流氓。想到这,她笑了。
王思能明白自己对牛弹琴,便也闭了嘴。
这倒让李叶茴愧疚。她破天荒地和对方道了歉,可忍不住地带着笑。
既然想笑,那就笑个彻底吧。这本就是个应该大叫大嚷大笑的时间和地点。王思能收起自己的点星笔,冲到山边边,也对着远方喊,“再见啦,北京!”。对着远方,或是对着未来。
他们紧挨着坐在地上,倒把带的零食可乐摆了一椅子。李叶茴眼睛眯着,总也是在审视什么。审视这山?审视过往的岁月?王思能猜不出,但也放不下。他望望远方,尔后,又极快地瞟瞟李叶茴,再感受下那审视。他本对今晚有些安排,可此时他舒服得要命,简直不愿意再想那打好的草稿。那段子话,别说只有八十八个字,可就像个痒痒挠样的,一说出口,就心痒、浑身痒,痒得面红耳赤、血脉喷张。还是吹风吧。
李叶茴开始畅想,“你可说好到时候给我找工作。”
“说到做到。你想去哪?”
“想去学校。”
“想在我们学校啊?”
“哪个学校都行。图书馆也行。”
“做什么呢?”
“扫地?整理书?做什么都行。”
俩人就着工作的事讨论很久。王思能推荐的,都是那些不正经的事,什么摘果子、去游乐园烤热狗。他觉得李叶茴这捣蛋的头脑,就适合在热热闹闹、花花绿绿的地方折腾。
可李叶茴不想。她硬说自己没那么爱热闹、也讨厌做家务活,其实她就是嫌这些活儿低贱。她想去图书馆,冬天穿礼服背心配白色毛衣、夏天起码穿个白衬衫--她有那本事把英语搞上来,就不信减不下几斤肉、把自己塞进个体面的衬衫。
俩人最后争了起来,差点又像小时候那般动了手。王思能手舞足蹈间又碰到兜里的纸条,才意识到这氛围越走越歪。他住了嘴,连连吃了李叶茴的两句不讲理,都绝不张口。他想着,自己但凡和李叶茴这怪咖搅合上,就准控制不了场面。担心这后半夜俩人真因为什么无聊的事吵起架来,王思能突然砸起了凳子,“李叶茴!别吵了。”
“反正你肯定没我理解我自己呀……”,不甘心地说完这句,李叶茴也沉默了。
他们赞同聊点别的。王思能想把气氛转暖,怎么着地给开始点私密话题。可脑子方才被李叶茴闹到秀逗,竟问,”你那个家书计划,确定放弃了?“
”对。小一个月没上线了。“
”不恨那小姑娘了?“
“不知道,以后再说吧。现在没时间想这事。“
”是啊,接下来有你忙的了。我劝你啊,以后也别想了,反正你走了,不知道哪辈子还能看见他们……“
”不行!“,李叶茴忽地眉头紧皱、双目圆瞪,“绝对不行。还没完。我出去是缓兵之计。他们一定觉得是他们把我挤出去的。要是知道我去打工,指不定怎么想。我告诉你吧,等我功成名就,还要卷土重来!”
王思能没成想,自己的好言相劝,竟把对方的意志给挑了起来。他出国一年,身边的中国朋友好些个都带着些怨念,因而,他也就不大惊小怪。他理解李叶茴,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个打碎牙往肚子咽的胆小鬼,又怎能劝李叶茴放下承受了……大概要十七年的痛楚呢?他不是她,自然不知她肩上的担子。于是他也不再引导,而真把对方看作个和自己一样的、有血有肉、爱憎分明、愿意莽撞,也不怕担当的大人。他看李叶茴目光炯炯有神,不只盛着恨,还有束要把日子过好的决心。他问,“若是他们道歉了呢?”
“他们?道歉?我等了十七年,别说道歉,一家子垃圾还理直气壮得不得了。”
“若是真道歉了,你原谅吗?”
“不原谅!道歉哪里够。他们要受到处罚!”
“什么处罚?”
李叶茴很是流利地背出早就思索得很妥当的惩罚措施,”房子。我要他们的房子。我要他们把房子卖了给我妈,然后让小姑娘她妈滚出北京。“
”那小姑娘呢?“
”她啊,自生自灭吧。“
单眼皮的李叶茴把眼睛睁得牛铃大,怒气冲冲地望那远处沸腾的城市,灯火通明的高架路简直像张网,将这座城的命运紧紧锁住。
王思能看她,突然带了点俏皮,“你啊,多少年了,还是那点事,怒气一点没下去。我小时候有一次在你家附近转悠,看着你在水泥车里又哭又闹的。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挺不容易的。后来啊,多少年了,你还在因为这些事烦恼。真的,真挺不容易的……“
李叶茴笑着边摇头边叹气,“说得我好像很努力地恨他们一样。你以为我喜欢恨别人?我也想快点长大,为别的事烦恼一下,他们不让啊。我要是任他们欺负,还没皮没脸地不恨他们,那我就是孬。我要是恨他们,那我就得浪费人生。但凡给我道个歉,但凡有人跟我说声,李叶茴,你是无辜的,这都是大人的事,我就不用每天在日记里杀他们一遍。命运呢,我算是料到了,就是给前人擦屁股的。哪有白纸一张的人啊。哎。我还得恨他们,还得想办法报复一下。这不是我多小心眼,我有时候也没原来那么恨,这就是人生规律。我长在什么样的家庭,我就得被怎样地扭曲,我就得过怎样的人生。你以为人生真有无限可能性啊?”
王思能听不懂这话,只明白,李叶茴的恨超越自己想象。越是意识到这点,他就越被吸引。从小到大的,他就只想为了道义去活。什么是道义,就是简单直白的,你欠了我,我让你还,你帮了我,我还给你。像李叶茴这种情况,你欠了我,我熬你十年再还,他理解不了。虽不理解,但他尊重,不只尊重,还很敬佩。毕竟,任何东西经历时间的历练,都会听着厉害。酝酿了十年的拳头,总比没过大脑的那种要更有意思。他看着李叶茴,就像看本故事书,怎么这横冲直撞、调皮捣蛋,和深仇大恨、人生无奈,能同时被眼前这丫头给吸收得那么好?
时机刚好。王思能也顾不上自己那点词了,只想说点发自肺腑的,“李叶茴,我想照顾你。”
话音落了,风还是一样吹,他没得着任何回应。怕是没听见。他又问,“李叶茴,我……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我想照顾你。”
还是没回应。连个诧异的眼神都没收着。这倒让他胆子熊了些,“我其实一直都在观察你。可我捉摸不透。你对我很有吸引力。你、你、你……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李叶茴动弹了,僵尸般地把脑袋一节节地转过来,“你在告白?”
“啊,对。”
“你喜欢我?”
“啊,对。”
“你真喜欢我?”
“对啊,我喜欢你。你可以和我……”
“不可能。你又没瞎。”,李叶茴没法逼自己进入个暧昧状态,她方才还生着气呢。索性,她就借着这股子气把小时候的一些不爽快也说了,“你不就喜欢好看的、身材好的?你小学就跟美女屁股后面转。要真把我当朋友,就别跟我瞎闹。要不然我又得顺带多恨一个人,麻烦。”,说完,自己都笑了。
王思能也想笑,但也觉得此时自己该严肃些。他手忙脚乱地解释一大通,先说自己厌烦了美貌,怕被看作经验太丰富,后说正经谈恋爱的人不看相貌,又怕这话意味着李叶茴丑。总之,他越描越黑,越黑越描,最后把自己说气了,既气自己嘴笨,又气李叶茴害他出丑。他不爱婆婆妈妈,更不擅长解释什么。他着了急,冲到山崖边大吼大叫,“李叶茴,我喜欢你!”
李叶茴也没经验,不知该脸红还是打闹。这事太突然了,可也逼着她发现,自己喜欢和王思能呆着。若真有一天,她要去流浪,奶奶去不了,带着王思能也行。
她把那犯着傻大吼的人拉下来,“我现在不能和你在一起。你得等我一年。等我上了大学再和你一起。”
王思能挺开心,李叶茴又很快地变了卦,“不,你得等我厉害了,给那些讨厌的人好看了,我们再在一起。“
”那得多少年啊?“
”不知道。“
”这样,我们先在一起,然后一起对付他们。“
”不行。“
”那我们现在就去对付他们。我去打他们一人一顿,然后你和我在一起。“
”不行。”
“我不懂了。我打他们一顿,他们就长记性了,怎么就不行呢?没那么复杂啊。你想亲自打也行,我在旁边保护你。”
“王思能啊,要是打人就能解决问题,那你干脆打我一顿,让我和你在一起不就行了?”,李叶茴决定把心里话吐露了,“电视剧里,坏人是怎么对付那些不怕死的人的?抓他们女儿、妈妈、老婆啊。所以,伤害一个人,不用直接对他动手,而是要伤害、夺去他最宝贵的东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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