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手机和探头
晚上回家打开360eyes,父亲坐在桌前泡脚,手机放在电视柜上,迷你小音箱里黄梅戏曲调优美,音量不小。看来,这会儿电话是打不了了。
1
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我出门打工,会写信问家里情况,母亲收信后,找人念给她听,她再转告老头儿,俩人笑眯眯的样子我能想象得到。
母亲去世后,家里常年就剩老头儿一个人居住,弟弟在郑州安家,我带着老婆孩子也漂泊在外。隔壁住着大伯大妈,我时常打电话向他们讨问老头儿的生活状况。
老头儿不识字,除了耳朵眼睛不大利索,身体基本算还好,每次大伯大妈接电话都说:没关系哟,二椒椒身体还好哦;昨儿一个人去汪河买肉了;门前的地里点了油菜,长得还好喂等等。
老头儿如果有事要对我说,就拿着我留下的电话号码请村里人帮忙打过来,大多是我不接,挂断后再打过去,咱不能让人既帮忙又掏电话费。
后来大妈去世,大伯被堂兄接去镇上住,走时把电话移接给了老头儿,这下我们联系就方便多了。刚开始的时候,老头儿对电话这个玩意儿很是好奇,就这么一个小话筒、一根细线就能让他在千里之外的儿子说话?
他把电话号码叫人写下来,带在身边给亲友看,以后好联系。一个人没事时他就喜欢坐在床边,听着收音机,守着电话,想着会不会有人打电话找他,比如隔壁村子的姑妈喊他去吃饭啦、岭头的博明大舅阴雨天喊他去帮忙搓麻绳啦等等,老头儿都会笑呵呵地答应着。
我的电话一般都是打在晚上,这时候他在家,接电话方便,电话接通与他嗯嗯啊啊半天,虽然很多时候他与我说的话风马牛不相及,但我还是会跟他捉迷藏一般聊上一阵子,一根细线连着两头,他好我也好。
不记得哪一年了,老头儿突然电话里跟我说想买手机,当时听得我好诧异:什么?买手机?你会用吗?说得就像真的一样?
他说现在村里的电话线老是被风吹断,维修的人也不来接,电话有跟没有一个样,村里老人大都换成手机了。听他的口气,要买手机的意志非常坚定,还说卖手机的会教他使用方法。
我心里还是半信半疑,一个目不识丁的七十多岁老头子会使用得了手机这么现代的高科技玩意儿?有点悬乎噢。
没过两天,一个从未见过的手机号码打了过来,接通后一听果然是老头儿,这还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呵呵,他成功了。
2
老头儿自买了手机后,你还别说,以后的联系真方便不少。
在村里玩的时候,他时常把手机掏出来看看,别人看见调侃说:哟,乖乖,二爹爹也买了手机了哇?!你可会用啦?他满脸红光,嘴里应着:会用呗,不会用买它做么事喔?说话时底气足,好像很有面子。
当别人告诉我:你老头儿一天到晚都把手机揣兜里,想着有人要打电话过来,我也乐了。偶尔聊天中他告诉我,那天谁谁打电话过来了,那天又谁谁谁打错了,我听了还是乐。
不过也有失误闹心的时候,有次上山砍柴,兜里手机不知溜哪里去了,天黑时他还在山上慢慢摸索,实在看不见,才怏怏回来。
第二天清早再去找,终于在一棵树底下看见,可能是脱衣服溜出去的,捡到手机时机身沾满露水,搁身上擦了又擦,一按键,亮着呢,心里高兴不已,仿佛比买一个还要开心,嗯,捡到就好。
有一次划船,手机是真掉了,他在船边弯腰洗手,上衣口袋敞开着,手机溜下去声音都没有,只见一个黑色的东西眼前晃了一晃,就没了,待惊觉,起身一摸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怕我们说他,没敢告诉我,自己跑挂镇街上又买了一个,花了二百多块钱,这次系上一根蓝色的保险带,出门时保险带挂脖子上,手机放口袋,放心多了。
最近一次换手机是去年年底。
有一天,堂兄对我说:二叔一个人在家,又不想出门走走,不行装一台监控,时时可以看见。虽然你不在家,但随时能看见他,不也就放心了,何况现在监控设备又不贵,安装起来也简单。
欸,有道理,投资几百块钱就能省心不少。
堂兄说:你网上瞅瞅,合适的话我出一千块钱,我家也装两台,可以随时了解家门口的状况,好吧?
那能不好么?堂兄嫂平日里对老头儿也是没话说,照顾比我还贴心。
咨询了一下村里安装网线的师傅,他说可以装。约好时间,我赶着“小毛驴”嘚嘚嘚跑了两个来回,安装、调试、缴费,成功。
老头儿看着手机监控中的自己,呵呵直笑,先前还不愿意安装呢,说费银子,我逗他说这是政府关照农村留守老人,免费送的。
他就笑了,连说毛主席好,GCD好!新社会好!
他先前逢人就说现在生活好了,多亏了毛主席,你看现在吃水不要挑,也不收钱,打电话不要钱,用电不要钱,搁过去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可他哪里知道,现在生活缴费大都是网上进行,他儿子承包了所有费用,替他缴了。
呵呵,就让他乐吧。
3
没有安装监控时,要想知道家中老头儿的情况,除了给他自己打电话,我还会问老家隔壁的亲友们,他们热情地告诉我:“你老头还好哦,早上起来也还早,吃完饭没事就到马路上晃趟子,好得很嘞。”
人年纪大了,时常想家里来电话,可又怕半夜三更家里来电话。
要是接连几个电话他都没接到,我心里就开始瞎猜测,瞎折腾:在门前场地上拔草吧?在茶地里除杂吧?要不就是到湾里玩去了。一个人在家多闷得慌啊,心里自顾自安慰。
有监控的日子,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早晨刷他起来,看他提拉着裤子,慢悠悠穿上,慢吞吞上卫生间,然后再慢慢穿过厨房去洗脸刷牙,厨房井罐舀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听说我在外地也能看见他后,他每餐都把饭菜端在堂心桌子上吃,早上基本冲豆腐花喝,吃点零食,午饭是两碗硬一点的粥,一碗咸菜,一碗荤素搭配的新鲜菜,晚上有时面条,有时米饭。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在监控里用语音呼唤,他听见了,仿佛又没有听见。我再喊一声,他半侧过身,一只手遮在耳边,仔细聆听。
继续喊一声,他冲镜头大声问:“你哪个啊?声音太小,听不见啰!”我便不再吱声,拨响他的手机,电话接通,他一通埋怨“晓得我听不到,还在监控里喊,劲都喊完了,话还听不清亮,喊之好耍吧。”
每当此时,我就呵呵了。
今年四月初,也是监控里看见他留宿一位算命先生,这让我有点恼火。我曾在他耳边说过多次,自己年龄大了,不要和路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搭话,防止意外。
可他倒好,偏偏就信了那算命先生说的:一看你就是一个好人,多做好事,人在做,天在看,菩萨保佑你活一百多岁。
一时仁慈之心大发,把我平时的忠告置若罔闻,你说可气不可气?最终我还是通过遥控让那位先生趁天色尚早赶了路。
老头儿觉得很没面子,气呼呼的,恨恨地说明天拿锄头把监控砸了。
我又呵呵了,说归说,气归气,哪还当真砸哇。我理解他平时的孤寂,好不容易来一个能说上话的,还被我赶走之,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那天晚上老头儿睡得较早。
第二天,再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气可消了,他喃喃自语:那有什么气消不消的,晓得你们为我好呗,一家人还不相信一家人啦。
此后,监控里照常看见他一如既往地忙前忙后,晴天除草、劈柴、洗衣服,阴雨天凑近电视机吃零食、看电视,电视声音开得像打雷一样。
我在有空的时候,偶尔抽时间回家歇一晚,做一顿饭,与他对饮二两,晚上同睡一张床。睡觉的时候,他还像小时候那样,把我的脚拉过去紧贴着他的胳膊窝,我一动不动,假装睡着,只是这样的场景很少。
大多时候还是看他一个人坐在桌前似睡非睡的,监控里那一动不动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