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人间惆怅客
放下余华的小说《文城》,我怅然若失。我站起身,随手摁灭灯光,拉开窗纱。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蓦然进入屋里,我感到了一阵刺痛,同时眼睛里有东西湿润润的,却终于还是没有掉下来。
这是一本读后让人感觉无限惆怅的书。
小说的主人公林祥福收留了流落在外、自称兄妹的阿强和小美,后又和因“病”单独留下的小美结成夫妻,在他对生活充满无限向往的时候,却发现小美不辞而别,还带走了他家几代辛苦积攒的七只大黄鱼一只小黄鱼。几个月后,在他几近绝望的时候小美却又回来了,她没有带回拿走的金条,却为他带回了一个尚在腹中的孩子。满心喜欢的林祥福决定不再追究金条的事,并且为了留住小美,还给她进行了盛大的婚礼。可是小美终于还是走了,在女儿满月之后她又一次消失了,就如她前一次的消失和这次的回归一样,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林福祥不愿意就此失去小美,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一路南下,前往“文城”去寻找他的小美。殊不知“文城”只是阿强随口说出的一个地名,而他和小美也并不是兄妹,而是夫妻。
故事由此展开,林祥福一路南下来到溪镇。几经周折,认定溪镇就是阿强口中的“文城”,于是他带着女儿住了下来。在这里他结识了他一生最好的朋友陈永良,又利用自己的木工手艺和活络的经济头脑就此置地盖房成了当地有名的一方富户。当林祥福因为找不到小美而放弃希望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其实他和小美其实就居住在同一个小镇,只不过,小美和阿强早已在那块雪灾中双双冻死,而十七年后,他自己也因为救人而惨死在了土匪的手中。
到此,我读到了生而为人的无尽苍凉、无奈和惆怅。
《文城》,一个虚假的地名,一场注定无果的追寻。而更大的悲剧在于,他们曾经同居一城,近在咫尺,但最终却天人永隔,再无相见。
林祥福与小美,一个在寻找,一个在躲避。
寻找者执着坚定,有情有义。一生孤苦,却没有怨恨,顺天安命,即使身在他乡也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最终虽客死他乡,但却也死的英勇、死的壮烈。
躲避的一直在躲避、在逃亡、在恐惧、在歉疚。在足不出户幽闭的状态下,在不知晨昏的浑噩中,在负疚思念悔恨中无趣度过,后来的冻死雪中也算是一种解脱一种赎罪吧。
故事如此,有关写作呢?
作为一个写作爱好者,我也想寻找,寻找到作家的一些有关写作的“诀窍”,从这一本书中寻找到一些有益的养分。思之再三,有以下几点感触深刻。
第一,关于开头。小说开头从林祥福这个人谈起,优美而有力的语言,有冲击感的画面,在开头就已经先声夺人,如同一把勾子紧紧地吸引住了读者。
在溪镇有一个人,他的财产在万亩荡,那是1000多亩肥沃的土地。他开设的木器社遐迩闻名。在溪镇通往沈店的陆路上和水路上没有人不知道林祥福。他在17年前的那场雪冻时来到溪镇,怀抱不满周岁的女儿,他的样子很像是一头笨拙的白熊,在冰天雪地里踟蹰前行,挨家挨户乞为女儿乞讨奶水,他神态疲惫地走进门来,右手伸在前面,在张开的手掌上放着一文铜钱,他的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令人难忘,他总是声音沙哑地说:“可怜可怜我的女儿,给他几口奶水。”
这就是主人公的出场,也是小说的开头,是喜剧和悲剧叠加的效果。这样的开头无疑从一开始就紧紧地抓住了读者,促使他读下去。
第二,关于语言。哀而不伤、略带忧伤和诗意的语言,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流进人的心田。在这里,余华显示了他高超的语言能力,用平淡的语言生动叙述着主人公跌宕起伏的故事。林祥福的出场,给溪镇人的最初印象是一头在雪地中踟蹰前行的笨拙白熊。后来的印象是有着垂柳式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的男人。而“小美透明而破碎的清清秀容颜离去时,仿佛是在冰雪上漂浮过去。”都是些美的让人窒息的句子。
第三、关于情节。整个小说,语言如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平淡舒缓,叙述的情节却是跌宕起伏,大开大合。这从一开始林福祥的挨家挨户的讨要奶水就可看出端倪,再之后,林福祥经历龙卷风,经历雪冻,寻找文城无果定居溪镇,盖房置业,从一个外乡人成为本地有头有脸的人,之后 又经历兵祸、匪患,最终为救人而命丧匪首。每一个情节都非同小可、轰轰烈烈。而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林祥福的勇敢、智慧、忠厚正直、有情有义的形象变得更加丰满,更为生动。
以生动曲折的情节推动来讲述故事,表现人物,余华在这里给我们上了生动一课。
第四,关于人物。在书中,除了凶残的土匪和军阀外,我们很难断然界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林祥福和陈永良两个人算是重情重义,勇敢无畏的好人,但是他们性格中的缺陷也很明显,比如是粗心、轻信,甚至还有鲁莽。而其他的人物出场就更显人的多面性:小美以色骗情骗钱,能说是坏人吧,但是她却吃苦耐劳,对阿强不离不弃、甚至对林祥福也是极尽周到,冒着危险专程回去生下他的孩子,之后又封闭自己,生活在对林祥福和女儿的愧疚与思念之中,最后在祭天中冻死雪中;阿强是坏人吧,他为了钱财让妻子以身事人,可是他却也是为了小美不惜离家出走;顾益民是坏人吗,他让溪镇的妓女服侍乱兵倍受摧残,却又是为了保全一镇百姓,后来他自己也被土匪绑票,经历非人折磨,却也算有情有义,对小美和林祥福的后事安排极为周到,他是当时中国乡村的脊梁,在乱世中担当了保护一方百姓的职责,令人敬仰。甚至就连拆散阿强和小美的婆婆说到底也不是一个坏人,她没有虐待过小美,甚至在把她送回娘家时还给了她一大笔钱。她的无情是因为她有限的认知、刻在骨子里的礼教而非不善良。
作为一个写作者,看到人,看到人性的复杂与多面,然后把它表现出来,这是一个难题,但却应该是文字的方向与使命之一。
第五,关于爱与伤害。小美的婆婆喜欢小美吗?答案是肯定的,他喜欢这个清秀又灵动的小姑娘,可是她却因为她的一点小错两次起了驱逐她的念头,最终把她和儿子都逼上了离家出走的路,自己也孤独至死。阿强爱小美吗?答案也是肯定的,他为了小美背叛了他的母亲,追逐她到西里村,从此过上了漂泊的生活。可他也为了钱财,把自己爱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小美爱阿强吗?显然也是的,为了这个男人给他的温柔,她宁愿跟着他亡命天涯,甚至为了他以身事人。可是在和他后半生相守的日子里,她却一直在思念着林祥福和孩子。那么他爱林祥福吗?答案显然也是肯定的,在林祥福那儿,她享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享有的宠爱、尊重、信任和安全感,在离开他的日子里,她是那样深深地思念着他、思念着孩子。可是她却偷走他的钱,两次不辞而别,甚至,在得知他已经找到溪镇的时候,对他避而不见。
在这里,爱与伤害同时存在,又是如此的完美衔接、合情合理。
第六,关于主题。“文城”是林祥福毕生寻找的目标,是小美与爱情所在的地方。而这一个名字,却是阿强随口胡诌的。从此,它成为林祥福一生追逐的梦想,也成为缠绕阿强一生的噩梦。一个虚假的地名,一生无果的寻找,而冥冥之中的认定,是天意的成全还是命运的嘲弄?
就如我们的人生,也许所有的目标最终都是虚妄,但我们仍然在义无反顾、乐此不疲地追寻。过程中,也许有过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也许有过得到又失去的惆怅,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人生的真实呢?
小说最后,十七年后,田家兄弟拉着林祥福的棺木经过西山,板车停在小美和阿强的墓碑旁边。
“纪小美的名字在墓碑右侧,林祥福躺在棺材左侧,两人左右相隔,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