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紫英篇
听闻如果能找到紫色的蒲公英，便能得到世间最真挚的爱情，与自己最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但从来没有人知道紫色的蒲公英在那里，也许在溪边，也许在草间。
但我觉得这么神奇的东西，也许在深山。
听闻从前有座深山，山巅有座道观，观里有个老道士，还有一群小道童。
老道士满头雪白的长发未束，随风飘逸；齐胸的长须也尽是白色，就连身着的道袍也是白色的。
他慈眉善目，虽年岁已高，从他身上却看不到丝毫的迟暮之气，反而给人一种飘逸，空灵，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他时常独立山于巅悬崖的最高处，面朝苍茫的云雾，时而闭目，时而摇头，时而苦笑，时而面露慈爱的笑容。
他似在睡觉，似在修道，似在追忆，似在悔悟，似在释然。
今日，一如往常，但身后却传来吵杂的声音，老道士睁开微闭的眼睛，缓缓转身，微风扬起他的胡须和满头的白发，他伸出干枯的手掌握住胡须，看着眼前这群可爱的孩子，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今日功课，可都做完？”老道士开口道。声音不像普通老人那般轻微沙哑，反而显得中气十足，空灵沉稳。
小道童们大都是五六岁上下，年龄稍大的那位也不过十来岁。
只见那位年龄稍长的道童上前恭敬一揖，然后道：“禀师傅，都做完了。”
老道士满意的点了点头，仿似又突然想到什么，接着问：“那……”
老道士刚准备开口，年长的道童仿似已经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再作一揖：“禀师傅，柴劈好了，水缸也满了。”
“嗯，甚好，甚好。”老道士再抚长须，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年长的道童突然听到身后有些许“嘘，嘘”的声音，于是轻轻的扭过头看向自己的师弟们，只见那群小道童们似在督促他做什么。
他顿时明了，但却坚决的摇了摇头。于是道童们督促的神色变得有些许哀求，有三两个可爱的道童甚至双手合十，对他做参拜状。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于是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师傅，前些日子你答应师弟们，给他们说故事的，如今……”
老道士闻言重重的拍了一下头，如恍然大悟般，那模样格外滑稽，和他“世外高人”的模样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难怪今日感觉你们都奇奇怪怪，吞吞吐吐的。”老道士摇头苦笑，然后叹道：“师傅年纪大了，有些健忘，下次记得早些提醒为师。男儿许诺之事，当必为之！”
看着老道士这般模样，小道士们都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老道士也不恼这群小家伙的‘无理’，反而极为认真的询问道：“那……诸位爱徒想听什么故事啊？”
吵杂的小道童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围成一个圈，你一言我一言的，似在认真商量，应该听什么故事。
老道士也不着急，只是抚着长须，慈祥的微笑着等待。
半晌，一位小道童上前一揖，认真的道：“弟子与诸位师兄弟商量好了，我们想听那尘世间的故事。”
老道士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然后问道：“为何？”
小道童答道：“弟子们常年见师傅面朝苍茫云雾，时而沉思摇头，时而又如通悟般微笑点头。于是大胆猜想，师傅可能在悟道。但那苍茫云雾之下，除了道，还有尘世……我们时常听师傅讲道，却从未听师傅提起过那云雾下的尘世，难免心存向往与疑惑。”
老道士闻言看向其余众道童，只见他们都跟着点头，眼中都充满了希翼，仿似真的很想听一听。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也罢。”
然后缓缓的转身面向那无边的苍茫云雾：“那就给你们讲一个道士与公主的故事。”
小道童们闻言一脸的雀跃，为了能听得清楚些，纷纷向老道士身后凑去。
年长的那位道童生怕师弟们一不小心掉下悬崖，组织好师弟们找到安全的位置坐下后，自己也找了一个能听的清楚的位置盘坐着，深邃澄静的目光缓缓看向老道士。
老道士面朝远方，可远方尽是云雾，一片苍茫，只见他缓缓的闭上眼睛，似在回忆那个故事，似在思考该从何说起。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一心求道的小道士，也许是因为他生性淡薄名利，且又一心求道，他年纪轻轻便心如止水，他的眼中，脑中，心中，除了修道，再无其他。”半晌，老道士缓缓开口道。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向远方的苍茫，嘴角渐渐流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似他看到了很美丽的事物：“那日，小道士的师傅让他下山替王朝公主驱邪……”
随着老道士的声音响起，众道童以及老道士自己的思绪仿佛也跟着飞到了那……很久很久以前。
…………
“志清啊，听闻王朝公主被邪魔侵犯，如今已昏迷数日，王朝众太医束手无策，陛下又信不过那些江湖异士，于是派遣使臣来道观寻求解决之法，你且随使臣走一趟。”溪边，一位俊逸无双的小道士正在听流水的节奏沉思，身后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缓缓的睁开眼，那双眼睛璨若星河，他薄唇轻启：“好的，师傅。”
他惜字如金，话罢便起身离去。
中年道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道：“志清，道或许在山巅，或许在溪边，或许覆与雨滴，或许藏于顽石，凡尘是道，深山是道，心中有道，处处皆可修道。”
小道士前行的脚步突然一顿，接着转身向着中年道士恭敬一揖：“多谢师傅。”
中年道士满意的笑了笑，然后严肃的道：“此去朝中，切勿像在山中这般随意，改行的礼数，不能少。”
小道士认真的点了点头：“好。”
仅用一字回应，同样是惜字如金但却不失恭敬，接着他转身离去。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林间，老道士突然用力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他哪懂什么礼数？我还没教他呢！”
不过想到之前他答应得那么干脆，老道士无奈的笑骂了一声：“这臭小子！”
……
小道士来到王朝，并未像他师傅所想的那样，失了礼数。
他本就生得极俊俏，穿着也很简单纯净，一双眼眸澄静清澈，单单给人视觉上的效果就极其舒服。
加上他不喜多言，步履端正飘逸，举止文雅有度，活生生给人一种世外谪仙的感觉。
陛下及众臣都对他极为满意，仿似修道之人，但凡有些许道行的，本该如此。
简单作揖交谈之后，他便直言道要看看公主情况，才好对症下药。
毕竟这才是这次下山的目的，他不愿多浪费时间，一方面救人如救火。另一方面……耽误他修行。
……
初次见她，是在她的寝宫。
其实男子步入女子闺房是极为失礼的一件事，但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些尘世礼仪，对他无用，毕竟他本就是世外之人，他只想赶紧做完事，然后回山修道。
踏入她寝宫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紫色，小长桌上的桌布是紫色的，梳妆台上的饰品是紫色的，就连玉床衔挂着的床帘也是淡紫色的绸丝。
床帘微微掀开，他看到一抹极美侧颜，她就那么安静的躺在玉床之上，玉体之上盖着一床紫丝绸被，她仿似睡得很安静，安静得很美，美得让人窒息。
他轻轻的向她走去，看着青丝下半掩的耳垂旁有些许红点，他点了点头，仿佛成竹在胸。
他留下一剂药方，便离开王朝，只闻隔日，王朝太医都束手无策的奇病，却被一小道士的一剂药方给治好了。
世人皆以为公主是中邪，可却不见道士施法，若说是怪病，可药方在那，都是一些普通的药材。
此事虽一时惊异，但没过多久就渐渐平息，毕竟漫漫人生路，有趣怪诞之事颇多，没有人会在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上热心多久。
对王朝众人来说，此事只是人生路上的一段小插曲，掀不起多大波浪。
可对小道士来说，这着实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因为不管是山巅，还是溪边，林中，还是院中，他再也无法安静的修道。
今日，他在溪边静坐，刚要入定，身后却传来了蹦蹦跳跳脚步声，他一脸无奈，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只见一极美的女子身着紫色丝绸长裙，她青丝如瀑，眼眸灵动有神，容颜倾城祸世，如绝世的美姬，又如邻家可爱的小妹妹。
只是，她走路的方式，和她端庄高贵的气质截然相反，给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她俏皮可爱的蹦着，跳着，手中拿着一个花环，时而带在头上，时而放于手颈上旋转。
“小道士，你看我新编的花环，好看吗？”她跑到他的身前，把花环轻轻的戴于头顶，然后捏着长裙在他的面前优雅的转了两个圈。
他看着她，无奈的摇了摇头，有这容颜相衬，哪怕是干草枯叶，置于她头顶应该也是极好看的。
他也懒得回答，转身便欲离去。
她一个窜步挡住他的路：“你这小道士，真是好生无趣。”接着她清澈的眼睛一转，一本正经的问道：“修道有什么好的？”
他刚要回答，只见她又道：“对了，王朝那些个自认为医术超群的‘庸医’都救不了昏迷的我，你是怎么把我救醒的？”
庸医……自从她醒来后，得知王朝太医院的众太医对她的昏迷束手无策后，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们就无奈的被他冠下这个称呼。
他认真的想了想道：“不知道。”
她一脸不信：“不知道？怎么可能，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个药方可以治好我？”
他再次认真的想了想道：“就是知道。”
她仿似被他的回答弄得有些抓狂，不顾形象的抓了抓自己的秀发：“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他道。
“你……你……你……你刚才还说知道的。”她气急，龇牙咧嘴的仿佛想要咬死面前这个可恶的小道士。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想了想继续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能救你，但是我就是知道那样能救你，这样……能理解了吗？”
她顿时觉得晕头转向：“不……不能。”
“真笨啊。”他无比认真的道，然后越过她向着道观走去，独留她一人在风中……狂暴，没错就是狂暴。
只见她此刻再无一丝高贵端庄，就如一个被邻居家年长的孩子抢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不停的跺着脚，溪旁的碎石横飞。
她指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好你个臭道士，竟敢……竟敢如此说本公主。”
……
一日，他在院中大树下打坐，道经中苦思不得其解的经文突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他还来不及开心，脸便沉了下来了。
因为院门在传来了脚步声，而且渐渐接近他，他只能无奈的摇头。
今日的她文文静静，不如往常那般‘活泼俏皮’，只见她走到他的跟前，然后蹲了下来傻傻的盯着他俊逸的脸庞。
时间仿佛就这样停止，院落中宁静得落针可闻，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
他也睁开眼看着她的玉颜，无任何胭脂水粉，就那样的浑然天成，好看得是那么自然，那么的……动人心扉。
他的道心突然变得极为不平静，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感觉很不自在。
“小道士，你怎生得这般好看？”她突然开口道，语气中毫无调侃，满是真诚。
“再好看，也不过是一副皮囊，大道终结后，都是一样，尘归尘，土归土。”他努力平息自己悸动的心跳后道。
她突然摇了摇头：“可惜你没有紫色的蒲公英，不然像你这般好看的人儿，我定非你不嫁。”
她的话语让他刚刚平息的心跳再次极速跳动，特别是那句“非你不嫁”，他略显疑惑：“紫色的蒲公英？”
她突然嫣然一笑，望向远方，似在自嘲：“是啊，紫色的蒲公英，传说能找到紫色的蒲公英，就能和自己最爱的人长相厮守。”
“我这些年，踏遍王朝山川溪流，群山峻岭，终是无缘得到紫色的蒲公英。”她的语气中尽是心酸，让人心疼。
他想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只见她继续道：“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紫色的蒲公英……”
话罢，失魂落魄的离开院落，看着她萧瑟离去的，他的心仿佛也跟着伤心的颤抖着。
……
一日，他正欲熄灯睡去。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如往常般，似乎不懂礼数，猛的推开他的房门。
他刚想开口，却见她满脸泪痕的道：“小道士，我不要紫色的蒲公英了，你娶我好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他的心中竟有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似乎是开心。
见他迟迟不开口，她惨然一笑：“也罢，你修你的无情道，我做我的红尘人。”
话罢便转身离去，看着她决然的背影，他伸出的僵在半空，他相信只要他出声挽留，她定会留下。
但他没有挽留，他的道心仿似突然非常坚定，但手却颤颤巍巍的伸了回来。
他摇头苦笑，他自嘲大笑，苦笑自己坚持这么久的道，嘲笑自己竟是这般懦弱。
无情道？天道无情，人修天道，也能无情吗？
自那以后，她再没来过道观，他也再没出过深山。
他时常立于山巅，望向苍茫云雾，似在悟道，似在思念，那抹身影，从未淡薄。
只是偶听上山上香的尘世中人说，王朝陛下为了稳固朝纲，把那位王朝最美的公主，那位最爱笑的公主，嫁给了当朝太师之子。
可奇怪的是，那位公主似乎入了魔障，再无了笑容，终日望向王朝最高的那座山发呆，最后郁郁而终。
从那以后，那位小道士更是时常立于山巅，面向苍茫云雾，似乎在与那位公主遥遥相望。
……
山巅……老道士的声音戛然而止，满是皱纹的脸上早已布满泪痕，他仿似很伤心，但他却很庆幸。
庆幸现在是背对着这群可爱的孩子，他们虽能听到自己略显颤抖的声音，但却看不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还好还好……形象还在。
小道童们的思绪仿似也飞了回来。
一位小道童连忙问道：“师傅师傅，那这世间真有紫色的蒲公英吗？”
老道士抹了抹泪痕道：“有。”
“师傅师傅，那找到紫色的蒲公英真能和自己最爱的人长相厮守吗？”一位小道童闻言赶紧问道，年幼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既心中突有此疑问，那便问。
年少便是如此，勇敢，无谓，敢于直言。
老道士摇了摇头：“不能，都是骗人的。”他的语句很肯定。
“那……紫色的蒲公英有什么特别吗？仅仅只是好看吗？”另一位小道童稚嫩的声音响起。
顿时惹来众道童的哈哈大笑，仿似这个问题真的很可笑。
那个提出疑问的小道童憋着涨红的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众道童在哈哈大笑，老道士却笑不出声，他仿似在很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半晌，他答道：“我觉得紫色的蒲公英，更能代表后悔，一种懦弱的后悔。”
小道童们听得一知半解，一位小道童觉得故事不应该就这么结束了，于是问道：“师傅，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那后来呢，那个小道士呢？”
老道士闻言身体微微一颤，然后摆了摆手无奈的道：“故事应该没有结束，但是……我忘了，毕竟年纪大了……”
话罢他长叹一口气道：“唉，老年多健忘，老来多健忘啊！”
“你们散了吧。”话罢他挥了挥手，众道童闻言都兴致缺缺向着山下走去。
唯有那位年长的道童嘴里嘀咕着他最后的那句话：“老来多健忘……”他总觉得这句话是不完整的。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补全，也许师傅本就没有说全，又也许他真的……健忘？
……
时隔多年，老道士早已仙游。
听闻那日他依旧端坐在山巅，面向苍茫云雾，就那么安静，面带微笑的离去，他仿似很开心，仿似终于可以看清云雾下那道美丽的风景般。
那位年长的道童如今已是道观的掌教，前些日子，道观的道童们想听他讲讲尘世间的故事。
可他哪有仙游的师傅那般会说故事啊。
于是他来到山下市集，准备购买一本书籍回去，到时候“照本宣科”也不至于太过丢脸。
突然，他看到一本诗集。
他鬼使神差的翻开那本诗集。
诗集里有一首诗，那首诗中有一句让他颇为熟悉的诗句：“老来多健忘……”
他顺着诗句往后望去，只见枯黄的纸张上这样写着“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他突然浑身一震，如入魔一般，碎碎的念道：“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唯不忘相思。”
他扔下铜币，抱着那本诗集癫狂的朝着山巅道观跑去，他仿佛不知疲累。
他回到了道观。
他朝着师傅曾经的住处奔去。
他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门，那扇师傅仙游前不准任何人踏足的门，那扇师傅仙游后尘封锁住的门。
在门打开的那一瞬，如久久沉寂黑暗的游子触碰到了温暖的烛光。
那扇门后是一个小院，那个小院里长满了紫色的蒲公英。
此时，漫天紫色的蒲公英正迎合着微风肆意的飞扬着，迎合着落日的余晖是那样美丽，美丽得让人心疼。
此时，他突然想起师傅的那句：“我觉得紫色的蒲公英，更能代表后悔，一种懦弱的后悔。”
他翻开手中的诗集颤抖着声音念道：“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心中想起了师傅那时常孤独矗于山巅的身影。
泪水早已打湿了诗经。
——墨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