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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五颜六色的云

2022-05-25  本文已影响0人  颜默

如果底下的神能听见我的呼唤,他们或许会抬头看,一旦他们愿意抬头看,一定能看到天上飘着的朵朵五颜六色的云,云上有一个个小人儿——也许趴着;也许躺着;也许正低头瞧着下面茫茫的大地;也许挺直腰板站立着,望着无涯的天际。

“哎哟,我的孙!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底下没有神?——呸呸呸!快去做祷告,祈祷神不要怪罪你!”

我的祖母如今已白发苍苍,像她身下的云朵一样白,她实在太老了,脸上的皱纹一路耷拉到大腿上,她时常半躺在云朵之上,她没法站起来,呼吸就耗费掉她大半的力气,平日里也不爱说话,点点头或者摇摇脑袋,我们大部分的交流就基于此。而今,我不过是适当地质疑苍茫大地是否有神灵之存在,她居然开了两周以来的第一次口,且说得甚是流畅——不过说完之后,她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咳嗽,仿佛有坨浓稠的痰死死堵住了她的气管,她咳了半天,声响震得路过的云差点裂开。终于她停止咳嗽,浓痰往肚子里咽去,浑浊的白色眼珠挂着还未掉下去的泪珠,长长的耷拉着的皱纹早就蓄满了泪水。

那么我索性妥协一下:“您是对的,底下有神,我这就去做祷告,祈祷神不要怪罪我。”

我踩着黑色的云——被称为最灰暗的一朵云——飘向茫茫无际的虚无。我曾控制着黑云穿过佛像群,那是踩着黄云的人建造的,一尊尊佛像巨大无比,从云层之上直穿我无法飞达的苍穹之顶;我的黑云也曾穿过罪恶之境,那是踩着散发出污秽气息的分不清颜色的云上人幻想出来的世界,那儿的生物长着青面獠牙、似牛似马又似其他,那儿有祖母说的各种用以惩戒恶人的刑具,每种刑具之下也确实拖曳着和我同种类的生物,他们是否罪大恶极我不清楚,但他们痛苦的表情——穿越罪恶之境已成为我童年的噩梦,至今不愿再触碰;我也曾带着黑云,旋转进富丽堂皇的宫殿,开放式的宫殿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发现即使这样庞大的宫殿无人管辖,但能在其中畅通无阻流转的,全是被称为“上等色”的云——这些云至少有三种以上颜色——而像我这样只有一种颜色、且是灰暗的黑色——我方才进去没多久,还未欣赏后宫殿的流光溢彩,就被这些“上等色”的云推出宫殿之外,推到远远的天边,那次我在外飘荡了整整五天,才找到回家的路。

我知道很多人都看不起我的“黑云”,比起他们所谓的“你的云色太低端”,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全然出于嫉妒,因为“黑云”太少了,而我这朵闯荡过那么多已知或未知之地的“黑云”更是少之又少——他们绝对是出于嫉妒,嫉妒我的特殊,嫉妒我从云朵的颜色到整个人的颜色都是特殊的。是的,整个我是透明色的,从我的后面可以直接看到我身前的景色,就是这样的特殊,至今还未找到第二人。

“你不要老出去晃悠,等你跟他们都一样了,你再出去。”

我的祖母总是这样告诉我,她说,“你跟他们不一样,所以他们欺负你,可我已经垂垂老矣,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为你出气?你也就只能忍受他们的欺负了。所以你不要总是出去——除必须之外,比如去特定的地方祷告之类的,否则你就在家里待着吧,在我的身边待着”,然后时时让待在她身边的我帮她擦拭皱纹一层又一层的褶皱里的汗,但我知道,她不让我出去,无非是怕我丢人,分明有天晚上,她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说出了这样的梦话,“多丢人!低级颜色的云,我的云这么白,怎么会有这么灰暗颜色云朵的孙子?我的云这么白!多丢人!出去?出去丢我的人!而且——而且他居然是‘透明色’,太不一样了,怎么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而且他不相信广袤的美丽的大地上有神灵的存在!该死,他居然不信!”

我当然不信,假意妥协了那么多次,其中没有一次不是假意相信。地上有神灵?如果有的话,为什么我日日夜夜的祈祷没有实现?如果实现的话,我现在不应该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人踩着一朵五颜六色的云吗?倘若如此,我就能肆无忌惮出入那座我还未看尽的宫殿,我会从宫殿的柱子上的每一条雕刻着的细小的线开始欣赏,我能够穷尽我的生命——就好像我就出生在那宫殿里头一样。

但是并没有!声声满带真诚的呼唤全被遥不可及的大地给吃了去,我依旧踩着黑色的云,我依旧是透明的,我依旧普普通通的,和其他没能够踩上“上等云”的人一样苟延残喘地活着,我甚至比他们活得更没有尊严。

或许正因为这种没有尊严的活法,我不像其他人——不像踩着黄云的人,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金光璀璨的佛像,所以他们毕生无法踏入一个个正立着且钉上了一个个男人的十字架的地盘;也不像终日沦陷在恐怖的罪恶之境,看着陌生的和我们同种类的生物受苦受难、也或许自己就在里面痛苦煎熬的那些人一般绝望。

我想起了所谓的祈祷,这次的祈祷之地当然绝不可能存在于茫茫的虚无之中,可我正向着虚无前进。我很好地控制住脚下的黑云,黑云也一向乖巧地听从我的号召,可是我记得我从未下令黑云提高速度,但它的速度在不断地加快,仿佛受到了“虚无”的召唤,它拼了命地奔向“虚无”,奔向我还未曾到过的天地,如同与脚下的云朵决裂而不幸坠入辽阔大地的可怜之人一样,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旋转着卷入虚无的漩涡之中。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还趴在黑云之上,身上却盖着不曾见过的东西,绿色的、厚重的、庞大的、轮廓清晰且圆滑的物体,此刻它成为了我的被子。我以为是祖母从哪里捡来的他人不要的东西,它很好看,但我讨厌“别人不要的东西”,从小到大都讨厌,就在我要发怒的时候,我却找不到祖母的身影,我的脑子混混沌沌,我以为祖母死掉了,像云朵一样裂开散掉了,我虽然不太喜欢她,可是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我忍不住呜咽出声。

是谁在呼喊我?“小人儿、小人儿、透明的小人儿”地呼喊着我?耳边的声音是那样的嘈杂,我把搅混在一起的声音拆开来,看到浑浊的、清脆的、苍老的、稚嫩的……我听过的、未曾听过的声音一并袭向我。

“是谁?是谁在呼喊?”

“小人儿、小人儿、透明的小人儿!”

“是谁?你们都是谁?不要作弄我!”

“小人儿、小人儿、透明的小人儿!

“小人儿,没有人作弄你,小人儿,你抬头看看,我在你头顶上;小人儿,你瞧瞧旁边,我在你周围啊;小人儿,你瞄瞄底下,我就在你脚边……小人儿、小人儿、透明的小人儿!”

我终于把自己的脑袋从混乱、茫然的洞穴中拔了出来,起初我的意识尚且模糊,最为清晰的是身上的不知名绿色物体和挥之不去的凌乱耳语;接着,我开始按照我所听到的指示去做,我看看头顶、瞧瞧旁边、瞄瞄底下;最后,我恢复了神志,和平时故意用神灵调侃祖母后又假意相信时一样清明。

“我的头顶上?粗壮的身体、交叉出去的粗细有致的四肢,四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盖在我身上的绿色的东西,你是谁?我的周围?这只黑色的瘦小的、长着尖锐锋利的长喙,不用踩着云朵就可以自由飞荡的生物,你是谁?我的脚边?蠕动的棕色的长条形状的……你又是谁?”

“我是‘树’,不要问我是什么树,我就是一棵树,我生长在这座山里,它们是我为数不多的伙伴。现在我还有了你。”

“我是‘鸟’,不要问我是什么鸟,我就是一只鸟,我从遥远的地方飞到这里,可是树太孤独了,我不舍得离去。现在我还有了你。”

“我是‘虫’,不要问我是什么虫,我就是一条虫,鸟把我从遥远的地方衔到这里,我爬得太慢了,如果没有鸟的帮助,我这辈子也爬不回去——可是鸟决定留下来陪伴孤独的树,所以我也决定留下来陪伴孤独的树和鸟。现在我还有了你。”

“可是我要回去,我还有祖母,在更加更加遥远的地方,我可以踩着黑云飞回去。我不能留下来太久,我的祖母会怪罪我。”

“那你可以留下来陪伴我们一阵子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帮你实现你的愿望。”那只鸟说道。它有些慌张的样子,在我周围转得更快了。

我想起了我的愿望,我说:“我想成为一个五彩斑斓的人,踩着五颜六色的云。”

“那么实在太简单了!你留下的第一天,树会给你染上一层绿色……”

“但是,”我打断了鸟,“绿色太普通了,我不需要绿色。”

“好吧——你留下的第一天,我能给你染上一层黑色……”

“但是,”我又打断了鸟,“我不需要黑色,你看到了吗?我的云已经完完全全有黑色了。”

“好吧——你留下的第一天,虫会给你染上一层棕色……”

“但是,”我再次打断了鸟,“棕色实在太低端了,我并不需要棕色。”

“那么,我亲爱的,”鸟的气息略显急促,“你究竟需要什么颜色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世间所有的颜色,所有光彩照人的颜色!”

“好吧,这样的话,”鸟突然陷入沉思,沉思得过于漫长,我越发恐慌,我怕它最后放弃了,而我只能回去,踩着我的“黑云”回去——好在它又张开了金贵的口,“在遥远的地方,我认识很多朋友,它们各有不同的颜色,我想应该能凑齐你的‘所有颜色’。”

于是,鸟让虫陪伴着树,而它带着我,钻出遮天蔽日的树群、穿过浑浊幽深的大河、飘向辽阔无际的平原。这一路以来,我身上的颜色、我脚下的云朵的颜色都变幻无穷。

鸟一直飞一直飞,急迫地把我介绍给一个又一个它从前认识的、现在认识的、以后可能认识的朋友,我见到了一种又一种从前见过的、现在见到的、以后可能见识的颜色。

可是鸟飞得越来越慢了,它说它靠着叫做“翅膀”的东西飞翔,而如今翅膀像被我的祖母那般厚重的皱纹压住了一般,越来越难以动起来。直到有一天,它一头扎进回去的路上的其中一条浑浊幽深的大河里。

染尽了世间所有颜色的云把我带回“树”的跟前。

“虫呢?”我问树。

“你知道的,我没法动弹,我的叶子遮不住虫的身躯,没有鸟的庇护,它早就被吃了去。”

“那么,”我说,“鸟现在去陪伴虫了。”

“那么,”树说,“我又孤零零的了。”

我走了,树没有挽留我。它变了太多,从调皮洒脱的少年郎变成垂暮的老者。

“虚无”的漩涡安稳地把踩着染尽了世间所有颜色的云的我送回到祖母的身旁,我看见祖母的皱纹已经垂到了脚尖。

“我的孙!想必你好好做了祷告,做得这样久,神一定不会怪罪于你,”祖母苍老的声音是那样的熟悉,“但你记住,不要老出去晃悠,等你跟他们都一样了,你再出去。”

我没有回应她,因为她的咳嗽声实在太大,可以撼动种满了树的山,可以搅乱浑浊的河水,可以劈开无际的平原。

“我当然跟他们不一样了,”我心想,“我现在可比他们高贵多了,神灵见了我都要低头以示尊敬,谁让我是如此独一无二的呢?我去过世界上的所有地方,我的云染上了世间的所有颜色,宫殿我都不屑一顾,我值得更美好的——因为我是如此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是,”不知道哪儿来的声音,朦朦胧胧,像从梦中钻进现实,“你的云朵是黑色的啊,你也变成黑色的了——如此灰暗的颜色。”

怎么可能?是谁试图混淆我的认知?——即使是黑色,也是染尽了世间所有颜色的“黑色”!

这次的咳嗽把我祖母的灵魂一并咳了出去,堆垒到脚底的皱纹消失了,祖母身下的白云也散了开来。

我终于孑然一身——

正如密林中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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