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拆迁之后无处可去
母亲身体一直硬朗,直到85岁那年老屋拆迁,母亲的身体急转直下。
进入老年,母亲的习惯就是,屋后拾掇瓜果蔬菜,门前栽种柿子、桃树和栀子花,有时去自留地割菜籽,也会帮助哥哥嫂子收小麦栽水稻。
那次偷偷去邻市淮安割柴,差点淹死在水里,被父亲和哥哥骂得厉害,再也不敢折腾了,于是就在附近的河畔沟边踯躅,零零散散割回一些芦苇和菖蒲回来,打箔子扎篱笆,下脚料用来烧火做饭,反正一根不浪费。
生活条件逐日提高,较少有人再热衷于打箔子那种苦哈哈的营生了,只有母亲例外,蜗居小村庄,遵循过去的习惯,每天编蒲包打箔子,似乎只有这样,时光就会停滞不前。
那样的日子里,风雨无痕,草木沉寂,岁月化成柔水,一寸一寸漫过母亲的脚 ,蜿蜒爬上她佝偻的身,摩挲她苍老的容颜。
多希望,岁月就这么一直静谧无恙,然而,岁月无情,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母亲85岁那一年,传来老屋要拆迁的消息,我自己内心一凛,却佯装镇静地安慰电话里的母亲,镇里也就这么一说,当不得真。母亲语气立刻变得轻松,她以为我见多识广,看问题比较准确。
然而,不过个把月时间,拆迁通知下发到每一家,推土机也即将开拔进来,我一下子懵了,头脑里嗡嗡嗡,比铁匠铺子还吵闹。
我绕着老屋前后左右地看,这儿留下我太多太多的印迹。
自打我十二岁跟着父母住到这里,长长的几十年,无论我去外地求学,还是在城里工作,以及成家生子,我都像候鸟一样飞去又飞回,我回到乡下第一脚便落在这里,父母在这儿,我便来这儿。
回看老屋的前世今生,门前,蔬菜不分白天黑夜地绿,花儿不分四季地开放,鸡鸭狗羊不分阴晴雨雪地叫,鱼虾在池塘里不分寒暑地跳;屋后,粗壮的老榆树,为我们夏天驱热浪冬日挡寒凉,我们多少次攀爬而上,掏鸟窝摘星星。
榆树的旁边,河水清澈,我们洗菜淘米游泳,风儿吹过,河水叮咚,裹着鸟语花香,从东流向西,从喧哗的白天流进我恬静的梦!
粼粼的青瓦,镌刻着我们兄妹无穷的欢声与笑语。斑驳的土墙,收藏过父母无数的汗水和辛劳。所有的痕迹,都将随着老屋的拆除烟消云散。所有的记忆与过往,都将无处寻找。
想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尚且如此,情感丰富细腻的母亲,她不得心痛如绞?
她和父亲烙在这里的记忆比谁都要多,儿女、孙子孙女、重孙辈可以来可以离开,只有他们固守着几十年的沧海桑田,与老屋朝夕相对,须臾不曾分开。
我们把老屋当作休憩的一处驿站,父母却是把老屋当作安身立命的全部归属,如今这一切,会被连根拔起并且碾成粉末,这叫他们情何以堪?
测量房屋面积的人走过来,母亲手把铁锹当门立,说哪个敢动一块砖头一片瓦,我就铲哪个,不相信的就上来试一试,是皮肉结实,还是铁锹牙快?要不然,就叫推土机从我身上压过去,反正这把老骨头喂狗也被嫌。
来人自是不会跟老人纠缠,转身离开,第二天,镇里传出消息,找江家有抓手的人说话。母亲一听紧张了,即刻答应拆迁。目不识丁的母亲,想当然地以为,她要是不配合镇里的拆迁工作,我和三哥就会被开除工作。
等我回到乡下,我家在没有提出任何条件的情况下,第一个摁下同意拆迁的手印。一切木已成舟,我无能为力, 没有办法为他们争取任何的权益。
搬家日子越近,母亲越沉默,有时整天不说一句话,常常呆呆地坐到屋后,一坐半天,泥塑木雕一般。母亲说不出“痛苦”、“难过”之类的话,她只把所有的煎熬埋在心里。
搬家的前一天,母亲彻夜未眠,抽了一地的烟头。天亮后,母亲嘴角生泡,双眼红肿,脸色铁青,蓬乱的头发在春寒料峭中翻飞。
时隔多年,我仍然不愿意回忆这段往事,每每想到母亲的无助,我都会悲从心头起。
母亲难以割舍老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办法决定她和父亲何去何从。我的父母自尊心都很强,他们自然不好主动提出来搬去大哥家还是二哥家。
父母就这样被悬挂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母亲事后跟我谈起,那些煎熬的日子,一天抵得上一年过。
大哥二哥之所以迟迟不做决定,是因为他们对父母都有成见。贫寒之家没有财产分割这样的大矛盾,左不过鸡零狗碎积累了几十年,总要散发出些许酸臭之气,一个说父母身强力壮的时候一直照应二哥一家,一个说父母一直重男轻女事事偏心大哥一家。
这样的话说了多少年,了无新意,清官难断家务事,母亲心知肚明,却从来不跟两个儿子辩白,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心中自有一杆秤。
我要找两个哥哥商量,母亲坚决阻止,说把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水,不应该插手娘家事情。
我不想忤逆母亲让母亲为难,只好强摁急躁,作静静地等待。
我多次说过,我的两个哥哥,自然脱不了作为普通农民的缺点与毛病,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但他们身上的善良与大局观也是显而易见。
两家经过商量,二哥二嫂同意父母搬进他们新买的二层小楼。
当老屋灰飞烟灭之后,父母就盼着住进安置房,他们以为住进小楼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可是,事情的发展超乎他们的预料。
我无意批评当时的拆迁政策是否合理,事实就是,当时的管理部门和开放商之间必然存在政绩与利益的权衡,因而,父母若要拿回对等的拆迁安置房,首先要掏出四五万元的现金,开放商这么做的理由就是,旧房换新房,不得掏钱出来填补?
这还只是毛坯房,水电等什么设施都没有,也就是说父母若要搬进装潢之后的新房,至少要握有十万元现金,这对耄耋之年的父母无异于天文数字。
十万元也让正欠外债的两个哥哥望而却步,心有余而力不足最是叫人无奈。而我呢,跟两个哥哥情况有相似,购买城里的住房已经掏空我所有的积蓄 ,还借了银行贷款;不同的是,我有能力跟朋友借来十万元。
我能做却没有做,之后这么多年,我为自己当初的自私与冷漠感到后悔,而且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将伴随我终生。
我的父亲母亲,虽然眼巴巴地期盼住进属于自己的安置房,然而 ,他们没有能力为自己做主 ,只有决定放弃安置房。
我当初之所以赞成这种决定,除了我的自私,还认为这种安排对父母有好处,他们毕竟年事已高,早早晚晚需要人照应,住在二哥家里最好不过。
从此,父母开始了寄人篱下的晚年生活,我之所以说寄人篱下,是因为父母一辈子要强,从来没有把住在儿子家里当作理所应当,反而要处处看人脸色, 看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不是碍事,是不是被人嫌弃,是不是被人多余。
当老到无能为力的母亲,叹息着跟我说,要是老房子不拆自己有个存身之处就好了,我才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悔不当初,我这个母亲眼里读书最多的老巴子,怎么会料不到世事的无情与残酷呢?
我的母亲啊,如果你当年不是太要强,而是理直气壮地要求五个儿女各拿两万出来,没钱去乞讨也可以,安置房还会花落旁家吗?
可是,我劳苦一辈子的父母从来没有主动跟我们五兄妹伸过手,更遑论理直气壮?
时隔多年,每每想到母亲当年的局促与无助,我一次一次泪水汹涌。
PS:父母因为老屋拆迁,搬去二哥的房子,后来二哥一次一次要把他们撵走,大哥家又不肯接受他们,每每想到父母当年的无助与栖栖遑遑,我都忍不住泪水长流。
这一切与我的自私和冷漠分不开,我将后悔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