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老父
八十老父
龙年的钟声敲响，父亲就八十一岁了。按照民间的说法，这是父亲八十高龄的逢九年，寓意当然是有些不同凡响的，下一个逢九年，就得等到九十岁了。
这个春节，远走他乡的姐妹们都携夫带子回来团聚。但是父母毕竟年龄大了，想来一定是比较喜欢清静。为免给父母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扰，这个春节，我们仍然像过去都住在临河时一样，轮流来家探望父母，而没有按照中国的古老习俗欢聚一堂。
姐妹们不约而同为父亲准备了趋吉避凶的逢九年礼物——红色内衣裤及羊绒衫。行武出身的父亲，多年来身上固执地恪守着灰、藏蓝这两个色调，这次却很出人意料地摒弃了过去传统正式的穿衣习惯。看着父亲把这些红色的衣服里里外外套在身上，心里有些欣慰，又有着些许心酸。
父亲每天下午有下楼活动的习惯，其实他的活动十分简单，也就是下楼走走，然后找个地方放好自带的小马夹凳子坐会儿，不会出小区。这天下午，父亲照例下楼活动，刚出楼门，遇到前来送东西的大姐夫，大姐夫看到父亲就招呼一声说：“家里有人的吧？”正在低头走路的父亲提着他的小马夹凳子，站定了，很认真地看了看姐夫，气定神闲地大声说：“看你是找谁家的人了么？我是二楼东户的。”天哪，父亲不认识大姐夫了吗？
初一早上，离婚后结识的男朋友陪我一起回家，已问过很多次相同问题的父亲再次问道：“你是在什么单位工作？你们这个单位在什么地方？……”男朋友很有耐性地一一作答。我笑着和母亲说：“你看我爸，又开始问了。”心里却不由地又有些心酸。
一会，女儿过来给父亲拜年，父亲递给女儿一百块钱说：“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女儿接过来说：“谢谢姥爷！”过了一会，女儿端过来一盘核桃说：“姥爷你吃核桃吧。”父亲说：“我给你压岁钱了么？”女儿说给了。又问：“给了多少？”女儿答一百。父亲说：“才一百？那不行，再给你二百。”女儿看看父亲看看我，有些疑惑地说：“不用了姥爷，怎么又给我？”父亲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拿着。”
女儿悄悄对我说：“妈妈，姥爷真逗。”可我心里知道，八十高龄的父亲，虽然并没有真正到了不谙世事老眼昏花的地步，可确实已经显出了龙钟老态。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记忆中，就在去年，父亲还在完整地背诵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酷爱毛选诗词的父亲，几乎熟读毛泽东的所有诗词，有很多都是能够倒背如流的。父亲常说，毛泽东的诗词与文章，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文化程度再高的知识分子，读了都不会觉得浅，反过来没读过多少书的老百姓，看了又不觉得深，倒是非常浅显易懂。父亲感叹：能达到这种境界的写者，可谓不多！他常常对我说：如果你喜欢看书，一定要多看毛泽东的诗词文章，是会大有裨益的。对此，我深以为是。
书只读到高小的父亲，其实在我看来，他的文化造诣让人很难琢磨得透深浅。父亲博古通今，熟读各类史书，对于历朝历代的典故，如数家珍。如今虽已八十高龄，小事上、生活琐事上看起来，父亲似乎已近痴呆，可若论到政治，仍然很有一番自己的见地。对时局的看法，也常常会让听者耳目一新。
只是无论如何，八十一岁的父亲，已然老了。崇尚养生的父亲，晚年很小心的开始保养身体，注意饮食的合理搭配，不再吃过咸的食物、适度锻炼身体、以及调适自己的心态，但年轻时候的要强好胜及爱吃鱼肉及口味太重的习惯，已使父亲身患多种大病。看着行走蹒跚、动作迟缓的父亲，常常让我泪湿了眼眶。有心为父亲做些什么，可又常常不知道能为父亲做些什么。
一生节俭、知足常乐的父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着他最朴素却一丝不苟的生活追求。父亲虽然没有世人眼中的位高权重，但我知道，父亲的一生，是成功的。父亲的成功在于他的豁达、自律、博爱和包容。他一直教育我们：要吃得苦，还要享得福。幼时的我不能明白这句话的道理，心里在想，没钱的日子不好过，有钱的日子谁不会享受？
后来读了很多书，经历很多事之后，日渐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他是要我们时常记得：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样的教诲真是让人受益匪浅，相信今后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生活境地，我们都能够坦然处之。
记得在我童年的时候，父亲常常读报学习文化、了解时事，那时候的可读物太少了，家里仅能见到的报纸成了我们唯一的精神食粮，虽然对那些枯燥的内容，我们并不能真正理解，但是通过读报这件事让我们知道，世界绝不仅仅是磴口县。报纸看完后，是要认真叠好放置的，父亲常常教育我们：你应该把报纸和钥匙之类的东西归置整齐有序，就像你用的时候希望看到的那样。这句话教会我们凡事不能只为自己着想。
多年以后，我长大了，完成学业，参加工作，开始自己的生命旅程。可是我们慈爱的父亲，垂垂老矣，眼看着他的头发稀疏、身材佝偻，除了不尽的心酸，还有许多的自责。年幼时，少不更事的我们，让父母在陪着我们长大的路上，历尽艰辛；成年后，自以为是的我们，仍曾屡屡顶撞父母，极尽能事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的浅薄与无知；即使在今天，我们也不能认真学习古圣先贤的教诲：以顺服父母为已任。岁月，却不会等着我们长大了、懂事了再给我们尽孝的机会。
已经八十一岁的老父，他还有多少岁月，可以用来等待我们真正的长大成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