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事咋成哀 ——张爱玲《第二炉香》中罗杰之死
《第二炉香》不是《第一炉香》的续篇，从情节内容的表层看来，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和乔琪乔不是两两真爱，却也相安无事、偶有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第二炉香》中罗杰安白登与愫细却是两两想爱、两厢情愿结婚的，然而新婚之夜愫细就离家出走，闹到离婚，最后罗杰安白登开煤气自杀！无论是真爱，还是伪情，都离幸福很远！张爱玲在《茉莉香片》中说：“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虽然她要说的是《茉莉香片》主人公聂传庆与言丹朱之间的“苦”“情”“苦”“事”，但用来说葛薇龙与乔琪乔、罗杰与愫细等之间“苦”，也未为不可。都是香港这座“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里不幸的男女，其情之苦无一例外，难怪人们说张爱玲小说笼罩着一股悲剧氛围，可不是？！
1
美事咋成哀 ——张爱玲《第二炉香》中罗杰之死
罗杰是华南大学的教授，四十岁，单身。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十五年没换过讲义，一直用他自己在英国读书时做的笔记当参考书，课堂上偶尔讲的笑话也是一直在讲从来一样的。所以，他不很看得起自己，他也认为自己是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
但是他深爱愫细。跟愫细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愫细太美了。
愫细的妈妈是个寡妇，没有能力带着三个女儿回英国定居，只好在大女儿靡丽笙跟佛兰克离婚后，带着她们来了香港。愫细平时交往多的男人是些年轻军官，愫细看不起他们，觉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比众不同的。
罗杰一个月挣一千八百元港币，住宅由学校当局供给，是一个虽没有多大前途但相当优美的职业。对愫细能力缺乏的妈妈蜜秋儿太太来说，她的女儿们在香港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所以对罗杰这个安静而平凡的单身汉，也是不可轻视的。所以，她让罗杰到她家里来，致使愫细爱上了罗杰。
两厢情愿，两相爱恋，到了结婚当天的上午。
罗杰太爱愫细，不顾新郎结婚当天举行婚礼之前不能见新娘的惯俗，在通了两遍电话之后还是按耐不住找了借口发疯似的开着车去了愫细家。
果然中了惯俗所说：新郎结婚当天举行婚礼之前不要见新娘，见了就会不吉利。虽然罗杰没有见到愫细，但是进愫细家前，就得知愫细和妈妈、姐姐在大哭，预感到不吉利。进了家门后，又有愫细姐姐靡丽笙对他说些她自己跟丈夫之间的不幸进而哭哭啼啼、神经兮兮。把罗杰安白登弄得神烦气燥、心神不宁。结婚这样大喜的日子怎可如此不顾场合不顾对象的任性呢！
这些其实都是美事成哀的铺垫。习俗、讲究、迷信，似乎还是信一点为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尽管谁都无法断定当你信了之后是否又有其它的坏事发生！
2
美事咋成哀 ——张爱玲《第二炉香》中罗杰之死
当然，罗杰之死不会是由这些虚无缥缈的忌讳和讲究导致的，它有它直接的原因：那就是新婚之夜，愫细把罗杰正常的“爱的生活”需求当成了禽兽，不能忍受而离家出走，罗杰在后面追却没能追上。
愫细误逃误撞撞进了罗杰管理的学生的宿舍，且毫无忌讳地嚎啕大哭，引起了众多学生的围观，又不肯听学生的劝告把她送回罗杰家也不肯让他们去叫罗杰来，倒同意了他们去找校长评理的提议。第二天找了校长以后，还自作主张去找了跟罗杰有过节的教务主任毛立士。
于是，新婚夫妻的初夜私秘事就被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学生说罗杰“越是道貌岸然，越是行为不检点”，校长说罗杰“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
如果事情没有闹大，罗杰还有办法挽回。他认为愫细只是太年轻，不懂男女之事，那么他带着她离开这个地方，出去度几个月蜜月给愫细进行几个月的“爱的教育”回来，他们的同居生活还是有成功的希望的。他去接愫细、告诉愫细第二天就出去度蜜月的决定，愫细都是非常高兴地接受与答应的。
美事成哀的直接根源其实是愫细对夫妻之间男女之事的不通与不能接受，在她对罗杰的“爱”里不包含性爱。她姐姐靡丽笙说丈夫佛兰克也很爱她，但是佛兰克是个禽兽，所以她跟佛兰克离了婚，从此对男人与婚姻充满了恐惧。或者说靡丽笙的经历影响了愫细，或者说愫细跟靡丽笙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从小缺失了“爱（性爱）的教育”。蜜秋儿太太与她的三个女儿都是英国人，那个时代英国女子的性爱、婚姻教育是如此缺乏吗？
也许不一定吧！婚姻性爱更多是一个人的本能，一旦需要教育，那必定是这个人本能、天赋上存在某种问题。所以，愫细和靡丽笙刚好就是这种有问题的个体，有问题的个体在一件事情上的理解出现偏执，那么跟这件事有关的其它事情的理解和处理方式就像多米勒骨牌一样，倒了一个其它的也紧跟着全倒了。
所以，愫细虽然说她爱罗杰，但她不懂不能接受罗杰对她的性爱而新婚之夜出逃，出逃后不会考虑后果地信任学生、信任校长、信任教务主任而向他们求助。把本来在自己手里就可以捏碎融化的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压垮了自己刚刚开始的婚姻，也压死了自己说“爱”着的丈夫罗杰。
3
美事咋成哀 ——张爱玲《第二炉香》中罗杰之死
所以，最终致罗杰于死地的是那些旁人，也就是鲁迅小说里反复刻画，鲁迅杂文里常常批判的“看客”。
如果校长真的赏识罗杰，真的看中他跟罗杰共事十五年的交情，他就会支持罗杰带着愫细出去度蜜月，而不是在罗杰提出辞呈之后还非得让他履行合约多服务一个月！校长说罗杰有把柄在毛立士手里，人家正可以对他加以报复，实则是他自己在对罗杰进行惩罚。罗杰马上就答应第二天辞职，又在校长要他多服务一个月的时候，自己再难也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不能不说罗杰还是相当绅士的！
学生当面取笑他，当面背面都不再听他的管束；同事们当面刻意不谈跟他相关的敏感话题，私下里却只以他作为谈资；那些自以为正经高尚的女学生女同事女人们，就跟《阿Q正传》里阿Q调戏吴妈之后未庄的那些老到邹七嫂小到几岁的女娃娃一样，看到罗杰过来了就远远地惊恐万状、逃逸躲避，绅士惯了的罗杰那首得了这种侮辱。
在哆玲妲告诉他佛兰克太压制自己无法忍受而自杀之后，罗杰回到家里打开煤气也自杀了。
当人的本能与天性在自我约束合于社会常理的情况下，被污以过多极端的道德批判或社会压力，人就被社会与周围环境吃掉了，从内里去看，却又好像是被人的本能欲望得不到满足所杀害的。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就是被其本能欲望得不到满足而畸形被害的女性典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