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冥冥中的定数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曾被逼迫着写了成千上万篇的日记。我妈至今仍保留这厚厚的一摞日记本，各种封皮，各种纸张。我在翻看这些日记时，经常会笑到岔气，就像窥见了另一个人的秘密一样。

遗憾的是越长大，这样的记录越少，似乎我们都不想让未来的自己知道这些秘密一样。

在五年级的一个暑假，我曾写下这样一篇日记来记载一个远房亲戚：

1993年8月13日 星期五 晴

我的弟弟

我放暑假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一直在看书、写暑假作业，偶尔会看一眼电视，也都是那些健康积极向上的，也会和同学们一起打乒乓球。但是在前几天，我的一个弟弟来到我们家，他比我小很多，还是个顽皮的小孩。我拿他没办法，他快要毁掉我的暑假了。

他打扰我学习、读书也就算了，他还跟我抢电视看我也不生气，但今天他居然对我爸爸妈妈说谎，诬陷我故意不把家门锁好。我非常生气，他不应该说谎，说谎是不对的，是非常不好的习惯，我们作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都不应该说谎。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说谎的坏处，诬陷了好人，让我很难过，我就教育他不能说谎。他却狡辨为什么不能说谎，我就告诉他：“说谎是不对的，是非常不好的习惯，我们作为好孩子都不应该说谎。”他却说他不想做好孩子。

我们不要学我的弟弟，我们要做好孩子，要做祖国的花朵！

因为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确实记得他曾问我这个问题，然后我的真实反应是无言以对，继而恼羞成怒然后把他揍了一顿。所以，其实我也在日记里说谎了。

我一定是怀着非常忐忑的心情写下这篇日记的，因为根据我多年说谎的经验，说出一个谎言就像捏碎一个放屁虫一样，那臭味久久不会散去，用再高级的香皂也洗不掉。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能说谎，我依然无言以对，但我绝不会因为恼羞成怒而揍他一顿，也许我会反问一句：为什么要说谎呢？

在我看来，谎言其实是一种想象力，因为做了错事而后悔，于是想象力开始弥补遗憾和不安——如果事情的原因不是那样，我的行为也许就可以接受了。但谎言的代价是，你面对的人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果，而人类是自然界中最重视结果的动物，所以你的谎言可能并没有任何效果。

但在火车上说谎不一样，你对面的那个陌生人，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结果，你也不需要为谎言被揭穿付出任何代价，因此事情就变得简单而有趣。

我在生活中见过许多吹牛B的场景，比如动物园卖衣服的，比如潘家园卖古玩的，比如广告公司卖方案的，比如喝大了酒拍桌子的等等。但在这些场景下的牛B都吹得不够尽兴，瞻前顾后，依然很容易被人冠以骗子的头衔。

那一年我发现了火车的秘密——可以放肆吹牛B。

那一刻我豁然开朗，其实在十里河从来也没有过一个任丘大姐开过肉饼店，也从来没有一个铁路电焊工会因为可以走南闯北见世面而放弃学业。

这时我有点兴奋，火车真是一个绝佳的社交场所，一个绿车皮定员139人，在候车室里都还互不认识，争先恐后如仇人一般要抢占一个上车的先机，而一旦屁股沾了座，为旅行准备的零食散了一桌子之后，便开始笑容可掬的攀谈起来。

漫长的旅途，你总要开口说话，而真正可聊的事情无非三件：聊自己，聊自己认识的人，聊听说的事。最后，根本就是这三样混在一起聊，把自己当成认识的人聊，把认识的人当自己聊，把听说的事放到自己身上聊。

你有完美的听众，完美的空闲，以及完美的零食和心情，想象力驱驰着嘴，只要有人醒着，就不会冷场。只要你准备充分，你可以在火车上变成任何你想要变成的人，只要走下火车，对车窗里那些充满留恋的眼神潇洒的一挥手，就抹去了一切这个人曾经存在的证据，然后该干嘛干嘛。

这就是火车的秘密，它根本就是一条吞噬谎言的巨蟒，在千公里的尺度上缓慢蠕动，消化我们的想象力和虚荣心。

慈禧老佛爷一心想着保护鸡蛋，但仍然不放弃乘坐火车，孙先生开口就要修五万华里的铁路，林帅坐着火车一路打到海南岛，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回顾我的乘车史，似乎冥冥中也有定数——每次乘车必带茶叶蛋，而那时乘车里程恰好五万华里左右，在停靠站台的时候我也非常害怕列车员把我丢下就开跑了。

在了解到这些之后，我开始期待下一次的旅行，用实际行动佐证我的猜测。

幸运的是，机会总是紧跟着就会出现。

to be continued/抱歉没让你们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