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间
世界灿烂盛大，却容不下一朵花。
她开了一枪，子弹命中教学楼的门心，现场毫发无伤。
我告诉她，让她放心地走，正义交给我们。她笑了，对我说谢谢。她在经过我时停顿了一下，嘴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擦肩而过。那一刹那，我想过挽留她，我后悔了，但她还是离开了。
“那是一片荒原。”师父老了，说话有点含糊，我听不太清，也自然而然认为那或许不太重要。“你要下界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看你。”沉溺在游戏里的我终于抬起头，注意到眼前的老头原来一直在说话。我的脸映衬着游戏界面的光，似乎让他感到刺眼了，师父别过了头。
“知道了，你以前说过，十八岁那年，我要下界，去人间。”我的食指有点犹豫地按向了熄屏键，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今年多大了？过着过着我记不太清了。”
“你还有一年半，满期。”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不过你要提前下界了，已经来不及了。”
【叮咚，您的好友发来一条邀请】
按向熄屏键的食指停顿了一下，转而点向了屏幕。
【接受邀请】
【游戏开始】
【程序准备中……】
【匹配成功】
手机是个好东西，可以给我打发大量的时间。让我被困在平原的时间，不那么难熬。我一无所有，好像也不会失去什么。
只是最近师父变得有点迟钝，一直一直重复着下界的事。
师父称那里为——荒原。
我想，这和平原有什么不同。师父沉默了，他是答不上来还是不愿回答，在我挥挥手向他告别时，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组长，这案子被上面压下来了。要想翻案太难了，上头已经驳回了很多次了……”我低下眼，看着池白手里的宗卷，突然笑起来。池白好像被吓到了，找了个借口退出去了。
是啊，我嘲笑自己。是我自己闲得慌吧，七八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谁还在意？
“我叫何佳蓉。”她在阳光下笑，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
“观音菩萨啊…那个什么佛祖啊…上帝啊…反正不管哪个神，求求让我考得都会，不会的都不考吧……拜托了……”
主课的几本书被她大摆在课桌上，顶礼膜拜着。
“嗤。”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请你把你那封建迷信的陋习收一收好吗？”我将她乱摆乱扔的书和本子收好，和我的一起放在了储柜里。
“呜呜呜呜呜，你让一个体育生考这玩意干什么嘛。”她嘟起嘴，假装气鼓鼓的样子有点可爱。
“对于你还不容易？”受她影响，我也调侃起来。
她显得如此慌张是因为我吧。我总是遇到稍微大点的事就开始紧张，手脚发麻，而我又是个内向的人，什么情绪都自己憋着。她怕我憋坏了，就总是刻意的营造轻松的氛围，将我的忐忑诉说出来。
“你学体育的，这场你可以不用考的。”
“没事，陪陪你这个可怜的唯物主义考试人。”像她这样开朗的人，连空气在她四周，都是溢满阳光的。
“谢谢。”看着眼前人，我突然有点不自在地低下了头，匆匆拿起准考证往外跑。
蓉经常上台拿奖。而我在台下看着她。我是幸运的，全校那么多人看着优秀的她领奖，而她看着台下的目光只与我的相遇了。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师父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
“是什么？脸红？心跳加速？激动？”我有点不屑于那老头对于喜欢的理解，那太老套了。
“不。”师父突然抬眼看向我，很认真。
我被他直视得有点不自然。想要张嘴说点什么，突然被他的声音打断——
——“是自卑——”
“——你怕，你配不上她。”
我的心突然跳慢了半拍。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她也应该考完了吧。我收拾着往教室走。
可我从未料想到，教室的后门，迎接我的，是被门挡住的半截双腿，被拖着往门外挪。
我看清了，那是她的裤管还有鞋子。
那一瞬间，我的手脚冰凉。
我冲过去，已经挥起了拳头，却被她的眼神强烈制止了。
当她回到教室，是捂着她的脖颈的，脸被衣帽勒得通红。然而她只是抬起手，像往常那样，摆一摆，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报警吧，那个人疯了。”她的音量和往常一样，而我最清楚不过，她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恐惧和愤怒，她的手颤抖着。
我懂她的意思。她不想将她的慌乱带给我们。
班里的同学们在等她一个解释，她让我们先应付考试。
她的喉咙是嘶哑的。我可以想象她被那个男生从后面扯着帽子在地上拖着往前的痛苦。她却用她极度的冷静制止了我的冲动。
“别做傻事，你学政治和法律的，你应该知道。”她按住我的肩膀。
我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是对的，人权受到侵犯时应依法维权。
她去找了分管主任。
“你不要举报他，你斗不过他的。”这是分管主任和她说的话。
又一次，她拦住了我冲上去想要打架的身体，并且给了我一巴掌，“好不容易考到这所学校，你想毁了自己吗！”
“你知道吗，分管主任是他亲戚！没有听到分管主任说吗，他父母都是从事法律工作，打官司没有人能打的过他！你想怎么办！”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我愤怒的质问更让她束手无策。令我心痛的是，连她的无助和悲伤都是随着不断擦拭的眼泪而克制的。
“是啊，我该怎么办，找律师要很多很多钱……”
前天体育课，那个男生来我们班抢场地，看人多便悻悻而归，这是他的报复。他原来并不是我们这届，因为他一开始学的是日语，但现在日语考试制度取消了，只能留级在我们这届重学。
“我们揍了你，侵犯了你，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去打官司呀，去啊！贱货，长得还行，却不知好歹。”
“你再跑啊，再装死啊，不还是被我们抓到了吗！”
“你们……总有一天……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的……”
我带着警察赶到的时候，蓉的浑身湿透，皮肤已经开始浮肿，头发绞缠着湖草和水。她的手，还做着先前的手势——
——“Bui”
她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做出了枪型的手势，向着那栋教学楼开了一枪。
她回头看了一眼我，努力地笑了一下，一如初见。
“你一定要守护正义啊，抓住他。”
“二〇二一年宗卷重申驳回。”
这片荒原下，埋藏着腐烂斑驳的枯枝败叶。师父在这天夜里来到我的房间。
“已经十一年了，自从你下界。”
【游戏匹配成功】
【开始游戏】
【资源加载中……】
【欢迎来到——黑白间】
【在此间，冤魂终得释放，请开启您的旅程——】
“从平原到荒原，你还在玩游戏。”师父这次却没有别过头，而是坐在了我旁边。
游戏的荧光短暂地填满了我的空虚。
“该回来了，回上界。”
“她的父亲去讨公道，被打残了。”我将手机关了机，唯一一点光也熄灭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师父无言。我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叫我下界，又突然回来找我。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答我的困惑了。
黑暗里，我一个人走出了房间，缓缓地关上了门。
回去的路上，我点燃了一柱香，一步一跪。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哦……”佛海里，又隐现出她的音容笑貌。
文/染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