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隐喻
——读克拉克《与罗摩相会》
前言:当罗摩人的飞船开着密蔽场冲进太阳的对流层抽取能量时,上千公里长的磁场线投去漫长的神话般的电离阴影,逐渐加速起来,离开人们想象的极限……不由得让人联想到《螺旋的遗孤》中那个生存于红巨星体内不愿离去的文明,或是《神们自己》中那个不稳定的定时炸弹(以及平行宇宙逐渐熄灭的火种)。由此,太阳被同时赋予了多重隐喻——在大刘笔下,它是文明的摇篮;在克拉克笔下,它是文明的踏板;在丹•西蒙斯笔下,它是文明的归宿;在阿西莫夫笔下,它是文明的终结。
22世纪的人类,已经将生存空间拓展到整个太阳系,联合国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联合行星大会。在这个时代,一个极为神秘的天体闯入了太阳系,圆柱形的外壳以及高速自旋的运动姿态让人们不禁怀疑这是某个外来文明的造物。人们将其命名为“罗摩号”。诺顿船长临危受命,带着队员驾驶着“奋进号”飞船紧急登陆罗摩号,希望进行一番考察。
在最初的探索中,罗摩飞船空间极为庞大,环形空间中坐落着田野、城镇以及河流“柱面海”,内部却一片黑暗死寂。科研人员推测,这里已经有上百万年未出现过活物。凭借着离心力制造的微弱重力,诺顿一行人从中枢区沿漫长的阶梯而下,逐渐向纵深前进。
罗摩号内部罗摩号也在前进着,越过了金星轨道,舱内温度逐渐上升,冰封的“柱面海”竟然开始解冻,微生物与藻类生物仿佛从虚空中涌现了出来,紧接着的是各种各样前所未见的类似于机械的生物,数十万年乃至百万年未曾点亮的巨型灯源随之启动,将整个小世界照得通亮。队员吉姆更是自告奋勇,驾驶着飞行摩托前往这个世界的南极——与北边隔着上百米高的断崖。在那里,他目睹了大型放电装置的激活瞬间,这时大家才逐渐意识到,罗摩号似乎在按照程序模拟生命进化的过程。
让诺顿船长一行人以及远在月球会议中心的专家们意外的是,罗摩号在这时竟然进行了变轨机动,这意味着它将不再按照一般彗星的轨迹离开太阳系,而将成为太阳系的一颗行星!危机感极强的水星人当机立断,没有经过联合行星大会的表决便私下发射了一枚大当量的核导弹,剑指罗摩号,并通知诺顿探索团紧急撤离。
诺顿当即面临着两难选择:是否要干扰水星人的计划,派出队员“登陆”导弹,执行拆弹任务?还是就此灰溜溜地离开这个罗摩人的伟大奇观,此生在懊悔中度过?水星人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按照当下的节奏罗摩人迟早会“孵化”出来,到那时是否会对人类造成威胁?此时不把危机消灭在萌芽中,他是否将成为人类的罪人?
在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诺顿船长选择了拒止水星人的大胆计划,最终,核导弹失去了控制,飘向了深空;奋进号众船员决定乘船离开罗摩飞船,此时,他们几乎已经穿越了水星轨道,五千万公里的距离,飞船将无法承受持续的炙烤。
然而,诺顿船长返身望向渐行渐远的罗摩飞船时,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按照轨道计算,罗摩飞船将径直飞向太阳!
顶着密蔽场,那个不断自旋的圆柱形天体吞噬着太阳氢核聚变的能量,速度逐渐拉升到人类无法想象的程度,太阳再也禁锢不住它了。它向深空冲去,将人们所有的担忧、警惕、好奇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当罗摩号展现了它的能力与野心之后,所有密切关注此事的人们全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诺顿船长心情复杂。“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生命结束了。诺顿才五十五岁,可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年轻岁月留在那里,留在弧形的平原上,留在种种谜团和奇观中间,不论未来授予他何种荣耀与成就,他的余生都将被一种兴味索然的情绪和错失良机的认知所困扰。”
而此前怀有种种猜测的委员会专家们一直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也被彻底击碎了,罗摩人途径太阳系,只是为了补充能量,却对人类毫无兴趣。这是一种山岳一般的压力,未知迷雾的沉默是最大的恐怖。
克拉克在《与罗摩相会》中展现的是文明远征,在一个恒星系停泊从而获得补给的故事,这样的一种叙事其隐义毫无疑问指向的是文明与太阳(恒星)的关系。即使成为了星际文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依然要依赖于那一团熊熊燃烧着的聚变源。
而作为克拉克的粉丝,刘慈欣则向上游踏了一步,在《流浪地球》的叙事中,地球在失去了太阳之后开始了漫长的流浪,也只有离开太阳,人类才能真正地向深空挺进(有趣的是,在克拉克的另一部作品《遥远的地球之歌》中,人类也失去了太阳并采用星际航行技术踏上了同一条道路)。太阳作为摇篮存在,它是日-地这一故乡系统的重要一极,人类的愁思将永远回溯性地指向母星,指向日地系统。
阿西莫夫则更为悲观,在《神们自己》中,文明与母恒星的命运是深度绑定的。电子通道打破了两个宇宙的平衡,也揭开了文明的遮羞布:我们将永远也无法脱离母恒星的场域,人类为了阻止太阳爆炸可以不顾一切,同样的,平行宇宙那边的三极人类为了解决太阳熄灭造成的能源短缺也可以不顾一切。反过来看,两个文明归根到底都无法脱离母恒星存续,母恒星终结的那天,就是文明的末日。正如“大过滤器”理论揭示的那样:存在着某种物理上的限制,使得能突破深空的文明少之又少。夸张点描述,就像《异常生物见闻录》里艾瑞姆精灵那样,恒星系外几千万光年内都没有跳板来提供资源,面临着慢性死亡的结局。
丹•西蒙斯与大刘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致,但又存在根本的不同。在《螺旋的遗孤》这篇短篇小说(作为海伯利安宏大世界体系的一个小插曲)中,他描绘了这样一个故事:三个文明不期而遇,围绕着由母恒星带来的冲突进行协调。
遥远的未来,人类分化为了支持人工智能统治的霸主文明与反对人工智能统治的驱逐者文明,其中阿莫耶特光谱螺旋人作为霸主文明的一支,他们的殖民舰在途径一个双星星系时发现了小股聚居在森林环上的驱逐者文明,这些驱逐者们在过去的五百多年中一直在对外发出求救信号。
原来,每隔五十七年森林环上的驱逐者们都会遭遇一艘神秘的战舰洗劫,那艘战舰在驱逐者们刚抵达此地时就摧毁了他们的飞船,一并吞噬了一小部分的森林环。苦不堪言的驱逐者似乎变成了帮忙打理农场的帮佣。
光谱螺旋星舰上的人工智能唤醒了九名光谱螺旋公民,来讨论此事。想要摧毁那艘陈旧战船并不困难,但谁也不知道这其中是否会牵涉到第三方。于是光谱螺旋公民决定冒风险在双星系统内跃迁,抵达另一颗恒星,去探查究竟。
这是一颗处于暮年的红巨星,在它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行星。通过深层雷达扫描,他们发现了红巨星内部的一颗类地行星,于是螺旋号就像罗摩号那样挺进了红巨星体内,果然接收到了第三个文明的信号——一个地底文明。拥有伊妮人血统的瑟斯•安珀尔通过遥距心灵感应联系上了他们。原来,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外星文明”,与任何人类都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在母星衰竭后修建了森林环与收割机,躲进地底,依赖于定期的收割赖以生存。
为什么不离开呢?
“这颗星球是……是……家园啊,”瑟斯・安珀尔低声说着,双眼依旧紧闭,“就像小孩子……不想离开家……因为外面太黑了。很黑……很空寂。他们热爱……家园。”
文明与恒星的这种关系,似乎是结合了《流浪地球》与《神们自己》的理念,是的,文明依旧是与恒星一同终结,但并没有那种宿命般的绝望气氛,而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眷恋。它同样指向故乡,但多了一种毅然决然——留下所需要的勇气恐怕并不比离去更少。他们毫无疑问是“逆行者”——相较于拖着地球流浪深空的文明来说,从而沾染了些许浪漫主义的悲壮色彩。
让我们暂时忘掉这些现代幻想吧。在古代神话中,太阳化身的英雄在大海中流浪,与海兽搏斗,被海兽吞入体内,英雄继而破腹而出,完成自己的伟业。在这种寓言中,我们能清楚地发现起源的二极性:太阳是胚胎,是种子;而海洋(更确切地说,还要包括大地,也就是整个行星)则是子宫。
事实也没有相差太远。文明的所有个体,其构成的元素,都起源于一场超新星爆发,那些垂死的恒星,都是一个个生命的播种者;直到尘埃云聚合成行星,种子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子宫,孕育成长。人们有时候会沉醉于母星的恩典中,却忽略了故乡的另一极。
既然澄清了这个前提,那么无论是《流浪地球》还是《螺旋的遗孤》都很好理解了。面对同一个难题的两种不同思路,可以被还原为精神分析意义上的母子对抗与去对抗化。
主宰孩子意识驱动前行的力比多势必要求与母亲分离,但他对母亲的孩童式渴望却以精神阻抗的形式为此设置阻碍,这种阻抗表现为多种多样的神经质恐惧,笼统而言,就是“对生活的恐惧”。就文明的发展而言,就是对深空的恐惧。这是挣脱母体的战斗,它将决定一切。
神经质阻抗过强,或者说文明的特质过于保守,恒星系就将永远是一个牢笼,一个监狱。反过来说,它可以成为踏板,可以成为在英雄成就伟业之后的一个纪念勋章。
这个过程注定是撕裂的、痛苦的、充满焦虑的。
挣脱并不意味着决裂,也只有到了那一步,我们才能真正为自己的身份,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