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夜话·鬼怕律令(五)

2023-02-27  本文已影响0人  始安公士或

秦吏夜话·始 - 简书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一) - 简书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二) - 简书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三) - 简书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四) - 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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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父说过,每个人急眼的样子大不相同。

令史甲会脸色煞白,令史乙则是脸色铁青,令史丙的脸色却是潮红,狱曹史会手舞足蹈跳起来。最特别的还得数老於菟,心里着急也照样喜怒不形于色,举止泰然,但他的垂眼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吊睛。

老於菟这一批黔首,在昭襄王三十一年补登过户籍。那一年,楚国东地兵反攻黔中地,江南的故楚民纷纷反秦。老於菟自称是家里跟乡人结了仇,就跟着秦兵逃到江北落户。

原本的籍册都毁于战火,几十年前的事情,哪个也讲不清。我师父只能查到,老於菟入秦之后做过两年邮人,后来左腿瘸了,做不成邮人,却也得免徭戍之役。接下来,他做过更夫、守墓人,也当过酒肆的傭保、庖厨,多年仅混得个温饱。现任县令偶然吃到他炖的彘肩,就把他雇到了县廷的伙房,快四年了。

别看他个子瘦小,力气赛过八尺有余的壮汉,年过五旬照样能轻轻松松背两百几十斤干柴。他的左掌有老伤,自称不太使得上劲,右手掰腕子则打遍全县无敌手。可惜瘸了,没法上战场挣军功,否则不至于。至于腿是怎么瘸的,他不愿提。

我师父挺欣赏这个任劳任怨的老头。若非大巫师蛮强说此人中了化虎之术,我师父一点都不想查他。再加上我师父身体欠佳,此事就一直拖到雨停之后的第二夜。

那一晚,城南又闹鬼了。奇怪的是,这次只有四团蓝色的鬼火,不再念叨“严惩凶手竹媪”之类的鬼话。

听到鬼哭声,家家户户瞬间熄灯,生怕被厉鬼缠上。我师父站在窗前望去,只见那四团鬼火随风飞舞,飘到了一个邑里的大门前。他认出那是狸儿里,住了一群特赦免罪的庶人与官奴,里头有老於菟住的老宅子。

尽管身体还没好完,我师父还是紧急集合人马赶往那边。令史甲、乙、丙披坚执锐,个个奋勇争先,全无畏缩熊样。因为我师父说,浓绿色的鬼火才是怨气冲天的厉鬼,蓝色鬼火是对人无害的游魂。

不管你们信不信,他是这么跟我讲的噻。

黑黢黢的夜,空荡荡的街,荧荧鬼火在你头顶上打了一个旋旋,又飞到旁人头上再打一个旋旋。你挥剑、挺戟都够不着,用弓箭射也杀不死,你怕不怕?

令史甲吓得脸色煞白,令史乙气得脸色铁青,令史丙急得脸色潮红,其他吏卒更是慌张得大呼小叫。

出这么大动静,住在狸儿里的黔首们自然是睡不着了。里门开了一点点,我师父隐约看到了两颗发光的珠子,心头一凛。他再定睛一看,好几个人在门后探头探脑,不敢出来,其中老於菟那头银发最为醒目。

老於菟也看到了我师父,不顾其他邻人的劝阻,独自小跑过来拜见。“李县丞,老朽有话要说,但不晓得该不该说。”

我师父一时愣神,老於菟呼唤了几声才醒转过来,亲切地问:“长者有何顾虑?”

“听着太荒唐,恐君不信。”

“此地的荒唐事还少么?但说无妨。”

“其实老朽听得懂鬼话。”

“……人能懂鬼话?”

“巫者不是可以么?”

“你又不是巫者。”

“这个嘛,只要活得够久,啥子怪事都碰到过噻。”

我师父笑道:“有理。如果是长者您,听得懂鬼话也不稀奇。请君直言。”

“他们不是来闹事的,是来向老朽道谢的。”

“他们是哪个?为啥子要谢你?”

“最大的那团(鬼火)是丹凰里的巫师‘癸’,稍小一点的是发癫灭自己全家的乡民‘莽莽’,剩下的一大一小就是他那背时(倒霉)的妻子‘辰’和娃子‘坨坨’。”老於菟摸摸伤痕结疤的胸口说,“老朽上回奉您之令去传唤五鬼,他们不听教教,还要搞老子。老朽用您给的桃虎符砸中了那团最大的绿鬼火。那鬼火一灭,这四位由绿变蓝,脾气也变好了,说之前是被恶巫胁迫,非其本意,终于得自由了。本想带他们回县廷,结果那头猛虎来袭,老朽只能先逃了噻。”

“哦,是这样吗?”

我师父盯着老於菟的双眼,仔细观察了许久,老於菟的眼神不躲不闪,毫无犹疑。“既然如此,劳烦长者帮我传个鬼话,让他们随你我回县廷,好好说说自己有啥子冤情。”

审问冤魂这事你们信吗?倘若你们真认为举头三尺有鬼神,就应该相信。那可是我师父李二郎亲口告诉我的噻。

通过於菟两边传话,他们搞清楚了命案发生的经过。此事听起来离奇,却是入了档的。我见过那几卷爰书,上面有令史甲、乙、丙和我师父的签字与印章。我记不太清具体的字句,大致内容有——

起云乡丹凰里庶人“莽莽”,时年二十八岁,本为“鬼薪”(一种徒刑),为本县宗庙砍柴三年,孝文王元年大赦为庶人,某年某月某日,以柴刀自刭于家中祠木前。封诊爰书(略)。其鬼魂自称作案前正在劈柴,忽然后颈被虫子咬了一下,听到一阵奇怪的骨笛声,就昏迷过去了,醒来时见妻儿死于自己毒手,内疚不已,遂自尽。

莽莽妻名叫“辰”,时年二十七岁,为癫夫所害。其鬼魂自称听其夫莽莽说后颈被虫咬,进屋拿药出来,发现其夫欲杀其子,大惊,遂护子而亡。

莽莽子名叫“坨坨”,时年六岁,为癫父所害。其鬼魂自称其父行凶时青筋暴起,双目血红,垂涎不止……

起云乡丹凰里巫师“癸”,时年四十九岁,某年某月某日,为莽莽一家三口安魂,做法事半柱香时间,吐血而亡。其鬼魂自称彼时心口剧痛,死后方知肝胆俱裂,后与莽莽全家的魂魄一同被一名恶巫控制……

不巧的是,那个坏巫师已被老虎咬死了。他为啥子要害人,是不是唯一的真凶,有没有幕后主使,都无从知晓。就在大家犯愁的时候,老於菟又想到了一个线索。

“害死巫师癸的那个恶巫,二十年前曾经是大巫师蛮强的手下。后来俩人不晓得为啥事闹掰了。”

令史甲称赞道:“於菟公,你记性真不赖啊!”

“那一年,诸侯几乎全年不动干戈。这样的光景,老朽平生仅见,哪忘得掉哦?”

令史乙一拍脑袋大喊:“我想起来了。那一年,昭襄王的悼太子死在魏国,归葬芷阳。那时我还小。听长辈说,咱们县当时气氛还蛮紧张的噻。”

令史丙说:“我父亲那时是亭长。他在邮亭值夜,接到了快马使者发的急件。全城从当夜开始戒严三天……”

他这人一打开话匣子,就很难停下来。我师父看着大家越扯越远,用手背敲了敲案,提醒他们不要扯别的,继续说回案子。

四团鬼火忽然不停地打转转,好似有话要说。老於菟说,四位遇害者冤情已明,心愿已了,若再不去阴间地下丞那里报道,就会魂飞魄散。他们希望我师父写《告地书》助其安魂,还想请大巫师蛮强施法引魂升天。

听到这话,我师父眼神一闪,问:“蛮强这人风评如何?”

三位令史交口称赞大巫师蛮强多次为民禳灾,跟竹婆婆一起帮官府平息过好几轮瘟疫,是个了不起的人,本地黔首敬重他甚至超过自己的父母。唯有老於菟一言不发。

我师父问:“长者啊,你啷个不吭声。是不是对大巫师有看法?”

“小人不敢!”老於菟挤出一丝微笑说,“老朽若是说大巫师的坏话,岂不是割鸡冠儿敬神——人也吃亏了,神也得罪了。”

离天亮只有一个多时辰了。三位令史写完爰书,哈欠连天,眼皮打架。我师父让他们先回去睡觉,单独留下了老於菟做长夜饮。

我师父有两只装酒的大葫芦,一只装了巴郡白虎夷人酿的“巴乡清”,另一只装的是他自己用桑葚等果实酿的一种药酒,说是能补五脏、明耳目。

本以为老於菟做了多年庖厨,肯定是海量之人。哪晓得他一时兴起,把这两种酒混着喝,醉得很厉害。我师父见他有点神智不清了,便打趣道:“长者啊,我听说,被老虎咬死的人会成为伥鬼。那么懂鬼话的人,究竟是伥鬼呢,还是於菟呢?”

“县丞说的是,嗝,哪个於菟?是指老虎,嗝,还是指老朽啊?”

“嘿嘿,您看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师父借着醉意用力拍老於菟的肩,“於菟就是老虎,老虎就是於菟。”

老於菟猛打了个激灵,抬头看着我师父,一双垂眼瞬间变成了精光闪闪的吊睛。

“小李公,你莫算坛子(开玩笑)噻,嗝,老朽上次挨老虎抓了一下,现在还怕得要死哦。这颗小心脏啊,吓得扑通扑通滴,都快到嗓子眼喽。”

还没等我师父回答,他就“哇”的一声,吐了一地,随后躺倒在地,鼾声如雷,啷个摇都摇不醒。

“嗨,你个耍死皮(耍赖)的,要真是那砍脑壳死滴蠢虎,老子一定垮你两耳巴子(耳光)。”

我师父骂完就吹灭了油灯,平稳如常地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天,就要亮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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