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变老
刚刚回国探亲,在家乡过了8岁生日的我家老二,天生是一只小小蝴蝶。性情活泼开朗,又大而化之,百无禁忌,很少任性发脾气,所以朋友多得不得了。在国内呆了几周,回来已是暑假的末梢。还没等时差倒清楚呢,就不断有电话打来邀她去“Playdate”,就是几个要好的孩子集中到某一家去又吃又喝又玩。
这天,我们邻居柏芝一家打算出去渡假一周,他家的丫头小茱莉亚和老二最要好,干脆把她拉上一起走了。
住在纽约上州,小茱莉亚外祖父的山间度假屋里,她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洗过澡,总会打个电话回来给我。她知道我近来晚上睡不安稳,所以一开口总是问:“妈妈,你昨晚上睡得好不好?”
头一天,我回答说“还可以”。她在那头很负责任地叫起来:“喂,老妈,我问的是‘好’还是‘不好’!‘还可以’算什么回答?!”我笑,当即改口,说“很好很好”,每天都很好很好。她听了以后满意了,接着就絮絮地告诉我,她和茱莉亚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后院的苹果树上好多好多苹果,我们摘了给柏芝太太做大大的苹果派!茱莉亚的外公喜欢画画,有一个很大的画室,带着我们两个一起画油画!后院的池塘水很清很清,我们一天游两次泳!池塘里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我们明天要把它敲开,搞不好里面有钻石!柏芝太太今天买了一大桶冰淇淋,我们一下就吃完了!……等等。
“老妈,你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你猜猜!”今天晚上,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格外兴奋,却还要卖一个关子:“你猜猜!你猜啊!”
我猜新的芭比动画片,不是;一套新游戏,也不是。坐上小茱莉亚外祖父的古董车出去兜风,还不是。我都猜到恐龙了,她才把谜底揭晓:“流星,妈妈!我们看见了好多流星!”
“好多流星?!——流星雨啊!”这回轮到我惊叫了,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的呢。赶紧问她:“那你有没有许愿,妹妹?有没有?许了什么愿?”
“当然有啊,我希望我爱的人都不会变老!”她童稚的声音清脆响亮,毫不迟疑。
脑海里出现她在自然森林静谧无边的苍穹下,仰着小小的头向流星许下这个奢侈愿望的画面。我的心,猛然间打了一个大突。
想起当年在家的时节。外祖母还天天提着篮子到菜市去买菜。祖母还戴着老花眼镜为我缝一条深蓝色起小红玫瑰花的裙子。父亲还在书桌前日以继夜地写字。大姑姑还在上下班的途中一边走路一边双手不停织毛衣。大表妹还刚刚高中毕业进银行工作。弟弟还是愣头愣脑,动不动和人拳脚相加的初中生……然后我就走了。所有关于家乡,关于亲人朋友的记忆就定格在那个时间。
我第一次回去探亲,隔了四年;第二次,又隔了五年……每一次回到出发的原点,总有一种被距离模糊的错觉,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以为我在异乡的时间从未存在过。于是每一次与家乡和亲友的重逢,就总让我蓦然心惊,因为时间横扫过记忆的印迹是如此横蛮地不容忽略,无可推诿。
时间。不论我看得见看不见,或者是否愿意看见,它就是那样毫无商榷余地昂然走过,并没有对我的至爱亲朋格外宽容。外祖父母和祖母,是再也依偎不到了,只许我在芳草萋萋的坟前俯拜。父亲依然在书桌前日以继夜地写字,只是转过脸来满头白发如雪。大姑姑手中的织毛衣竹针,换成了大小不一的药瓶。大表妹在银行又升职加薪水。弟弟站在大学的讲台上传道授业……然后我又走了。
“妈妈!”妹妹提高了声线在那边喊,打断了我的恍惚。“我只是想说我爱你,晚安。”
“妈妈也爱你。做个好梦!”我挂上了电话。
啊。愿所有天上的星星都记得,我小小的女儿小小的心愿,让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都永远不要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