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砖的一生
一块砖的一生
2084年的除夕之夜,鞭炮齐鸣,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只有我被孤零零的丢弃在马路牙子边。哦,差点忘记说了,我叫1984是一块耐火红砖。严格意义来说我不能叫一块砖了,因为我的另一半“84”已经不知流落何方了。人们将我这种不能建堂筑殿的半块砖称之谓“砖头子”,我对这种称呼也不是很介意,但我更愿意人们叫我1984,竟管我的身上只剩19没有84了。
世界上那么多一模一样的砖,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从泥坯时就缺了一角,身上被可爱的泥坯学徒工小燕姑娘用自行车钥匙刻上了1984的字样。这个我一生引以为傲的名字具体是怎么来的呢?我一会再说啊。我先说说生产我的砖厂是怎么来的吧。
1984年的11月,在深圳打拼了十五年的曲海涛老板回乡创业,建造了我们县的第一家砖厂——海涛砖厂。曲老板回乡建厂,造福一方啊,不光安排了几十个人的工作问题,还提高了全县的GDP,最重要的是有了海涛砖厂之后,我们县新盖了好多砖瓦房。建海涛砖厂时用的是邻近县烧的砖,曲老板说:等砖厂建好后,我们县就算盖个茅房也一定要用我们海涛砖厂烧的砖。后来曲老板也确实做到了。砖厂建成后,曲老板从大城市请来技术员现场指导,小燕姑娘的工作就是用切坯机跟着技术员学“踩钢丝”,“踩钢丝”是把泥制成坯的一道工序。别看技术员就是那么轻轻松松的一顿操作,这里面却是有很大技术成分的,这一脚下去,速度,力量,时间都要靠经验完成。稍有疏忽泥坯就有可能变成残次品。我是小燕姑娘的第一个作品,她右脚踩机器踩到一多半时略有犹豫,导致我的右上角就缺了一小块。也许很多人会疑惑:一块砖哪里算它的右上角啊?正常的砖确实不分倒正的。但我身上有1984啊,字就是我的正面,1就是我的上面,我这样解释大家就应该知道哪里是我的右上角了吧。
技术员对小燕姑娘说:千万不能分神,这个踩钢丝看似简单,实则很难,而且分神不光会出残次品,还有割到手的危险……技术员指导完小燕姑娘后,拿起我就要扔回搅拌机里回炉重造,小燕姑娘连忙从技术员手里将我夺回。小燕姑娘说:这是我人生做的第一个泥坯,也是我们厂的第一批泥坯,虽然它缺角有瑕疵,但我还是想把它烧出来,这块破损的砖我们不外卖,我收藏。小燕姑娘从的确良衬衫兜里掏出自行车钥匙,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但转念一想一块砖上有自己的名字,似乎有点像给自己刻了个墓碑一样,所以随手写下了1984以做纪念,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
窑洞内浓烟四起,烈火焚身。在经历七七四十九道工序,九九八十一天时间之后,我从最原始的一堆土变成了一块砖。出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如获重生,我的身体宛若磐石铜头铁背。
世事无常,小燕姑娘并没如她所说将我收藏,事实情况是我变成砖后再也没见过小燕姑娘,也许她把我忘了,也许她跟着技术员去大城市了,我不得而知。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被整齐的码成砖垛等待发落。那段时间我才发现自己和别的砖不一样,原来只有我是个身上有字,头上缺角的家伙。为了隐藏头上的缺角我将头扎在土里,但身上的字又倒了,我很沮丧。别的砖并不在意我的喜怒哀乐,它们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什么?等待着变成一座楼房的地基,一条街道的路面,一座大桥的墩子……我也和身旁的小红、小青、小黑、小灰一样等待着,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大卡车来的那天可把我们激动坏了,毕竟沉寂了那么久了,生而为砖总该搭房垒舍,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嘛。我们像一群新兵蛋子被分配到各个连队。我和身旁的无名的砖被拉到县中心的一片空地,我庆幸这里正在建一所学校,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场所,比如养猪场、养鸡场、养鸭场……
瓦匠师傅们大刀阔斧手起刀落,很快学校就建好了,其间有好几次我被师傅们拿起来,然后笑着看看我后又扔到一边,当时我认为并非我带字缺角就无用,没用上我完全是瓦匠师傅们不用心,让我面儿朝下隐藏一下缺角,我展现出来的一面和其他的正常砖是没什么区别的。后来经历的多了我才想明白,为什么人家瓦匠师傅要费时费力的用我啊?有那么多好砖,看不顺眼就换一块呗,很正常,人家又不是和我很熟。
我和一群不成器的碎砖被堆在学校后院九个多月,每天挫在窗根下听学生们朗朗读书声。学生读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就下起了大雨。大雨过后,学校大门前积了一大片污水,我们就被学校打更大爷用单轮车推去铺大门口了。古人真不欺我,天生我材必有用。能被铺在学校大门口,每天全校师生踩着我的肩膀进、出校园,这很有意义。有的砖头被顽皮的学生跳起来踩断了,然后就被打更大爷更换掉了,我一直很坚挺,因为我清楚能被踩断的根本原因是它们下面的根基不稳,而我的脚下是实实在在的黑土地。
1999年学校拆迁,由平房改成楼房。我们这些门前砖被随意丢弃在马路边。那年春天县里来了个“气功大师”,在街上做气功表演。大师表演的项目很精彩,什么飞针穿玻璃啊,头开钢板啊,胸口碎大石啊,钢筋缠脖啊,金枪刺喉啊,单掌劈砖啊……我像中奖一样,被大师抽中,大师气运丹田一掌下去,我就一分为二了。观众掌声如雷,大师趁势将祖传的,包治百病的中药丸推荐给观众们。人们对大师的气功深信不疑,对大师祖传的药丸也深信不疑,纷纷掏钱抢购。大师将一大整箱药丸卖光后,正准备去别的县城继续气功表演时,被及时赶到的人民警察戴上了手铐。人们还小声议论:大师有真功夫啊,一掌一块砖,警察是不抓错人了……民警中有一个年轻姑娘听大家议论纷纷便在路边捡起一块砖,垫在马路牙子上一掌劈成两半,姑娘拍了拍手上的灰,说:劈砖有两个科学原理,一个是冲量定理,一个是杠杆原理。和这个江湖骗子所谓的气功没啥关系。还有他这药,更假的离谱……警察将伪大师带走,人们也匆匆散去,从此我的另一半“84”下落不明。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我被世人踢来踢去,猛抬头,之前的学校变成了一家KTV,当年踩我肩膀进、出学校的孩子们,如今变成了各种老板、各种秘书、各种少爷、各种小姐,我看着他们醉生梦死,夜夜笙歌。有一次一个秘书喝多了跑到路边吐了我一身,有一次一个老板上车前内急尿了我一身,有一次一个小姐受了委屈狠跺了我几脚,有一次一个少爷和客人发生争执,用我拍了人家脑袋……
我被当成物证带到公安局,不是因为少爷和客人打架那件事。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静静的躺在马路旁的垂柳下看着风吹柳絮飘,忽然,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一脚从我身上踏过,紧接着一个中年大妈,边追边喊:抢劫了,抢劫了,有人抢劫了……然后,一个白衣少年一把抓起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我抛向中年男子。他后脑真硬啊,都把我硌疼了。中年男子应声倒地,鲜血染了我一身,显得我年轻了二十岁。我亲身参与了小伙子见义勇为的英雄之举,应该最有发言权,但那抢劫的中年男子是当时县派出所所长的小舅子,所以我被当成物证摆在法医面前,看着小伙子垂着头却毫无办法。按所长的说法:砖上有小伙子指纹,有他小舅子血液,小伙子故意致人脑震荡,赔钱,坐牢,见义勇为的事却丝毫没提。小伙子被关进监狱,我被扔到垃圾堆。2013年小伙子子的案子被翻出来重审,包庇小舅子的原所长被判入狱,县公安局给小伙子追授了见义勇为好市民的嘉奖。
2084年的除夕之夜,鞭炮齐鸣,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只有我被孤零零的丢弃在马路牙子边。我在这个世界载沉载浮了100年了,受尽了风吹雨打,看透了人情冷暖,岁月也早已磨圆了我的棱角,骨头都酥了,我觉得自己现在毫无用处。我就像当年等待着被卡车拉去建堂筑殿的心情,期待着一个车轮将我碾碎,或一个炮仗将我炸飞,然后化成坡上土,街边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