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断开处——谈谈李叔同的《送别》
李叔同作此词受感于日本词作者犬童球溪的小词《旅愁》,李叔同曾留学日本6年时光,感同身受。其词如下:
西风起,秋渐深,秋容动客心。独自惆怅叹飘零,寒光照孤影。
忆故土,思故人,高堂念双亲。乡路迢迢何处寻,觉来归梦新。
此词曲调采自美国曲作家John Pond Ordway的《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
所以,此曲与《旅愁》是李叔同作《送别》的两个基础。
李叔同词如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此词我认为到此结束,后来很多版本多出来字句,我认为都是误传或者不同的作者根据此词的基本句另加的,比如《城南旧事》里后面两句“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比如朴树的改编版里的“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等等。
既然李叔同依照《旅愁》而作,据说这首词作于1914年,所以日本这首词翻译到中国是用文言文翻译的,白话文运动还没有风起云涌时。而李叔同是在日本听到这首《旅愁》的词曲。所以,我想李叔同作此词按照宋词一般的传统只作了上下两阙,像翻译过来的《旅愁》的格式一样。
据说此词创作完成4年后,李叔同突然出家,改佛号为“弘一法师”。他28岁在日本认识的日本妻子跑遍了各个寺庙后在杭州的虎跑寺找到了他,据说他们吃了简便的饭菜后,弘一便驾一小舟消失在江雾之上。日本妻子痛哭了一路。(1957年3月7日《文汇报》刊载黄炎培的《我也谈谈李叔同先生》)
李叔同有原配妻子,也有日本妻子,这之中的情感纠葛细究起来也很复杂。至于他出家的原因,李叔同从未正面解释过。值得注意的是“正面”二字,我们可以看到两首词,一首《旅愁》一首《送别》,前者如此的直接,直抒胸臆,后者异常模糊,用尽了中国古代诗歌中离别的近乎所有意象:“长亭”、“古道”、“芳草”、“笛声”、“夕阳”、“天涯”、“浊酒”、“寒梦”。短短10句里,一句里有一个中国古典“送别”的经典意象。所以,这首歌是“集尽古诗送别意象之大成”的一首词,这是其传唱久远的地道所在。其次是它的曲,平、慢、缓、婉、沉、敛。
所以李叔同的词也是尽量收敛的,唯一向外支出去的一句就是“知交半零落”,也正是此句,令歌手朴树歌唱时哽咽之句,几度泣不成声的。浮世之上,知交飘零的飘零,落寞的落寞,我于身于此处,可谓是半个也没有。
关于这首词是“送谁的”问题,历来极其有争议,根据其创作时间是写于未出家之前的,所以很有可能是送友人,根据中国古典诗词里送别诗普遍的送别对象而来。在送友人的基础上也是在送自己,我之前强烈的认为这是送别情人的,虽然也还勉强与凑乎,但就没有了那种“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感情了。从“小我”趋向于“大我”的涵义,那独与天地之间往来的那种宇宙级的孤独了。
我喜欢这首词中的2个意象,一个是“古道”,一个是“馀欢”(“余”和“馀”是两个字,意思也不同)。
古时候,“古道相送”时送的是什么呢?
送你前去即将取得的荣耀?功名?成就?还是什么呢?
这一条古道曾经送别过很多人,很多事,如今你与我同样面对如此处境,我们到底在送别什么呢?
古代交通不便,书信都有可能中断好几年,一别甚至就是永恒,即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即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种无可奈何而又五味杂陈的离情。所以“芳草萋萋”,你我送别的是——时间!是时间那!
在明朝有位大诗人名曰杨慎,有一首著名的词曰《临江仙》。这是一首诗人在咏叹过往秦汉的历史,选自其《廿一史弹词》之《说秦汉》,后被毛宗岗父子删评《三国演义》时放入开篇词里用以概括整个波云诡谲的三国史的,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其中的“一壶浊酒喜相逢”正好可以解释“一觚浊酒尽馀欢”的“馀欢”二字。“馀”本意为吃剩下的菜,引申为剩下的,残存的。“相逢尽馀欢”,谈天说地,古往今来,那滔滔数岁的过往里,一句话就是一个朝代,半句话就是一个人生。聊到兴起之处,不知东方之既白,该是离别之际了。
送完你后,寒梦总在侵扰着我,令我无法安眠。于心心念念的孤寂中感叹离别之后,更无半个知交,你我倘若再次相见时,是哪年又哪月啊?归来的你是否白发苍苍,我是否已经驾鹤西去了呢?正因如此方才有后来人如此接着吟诵道:“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你如果游历那万山千川与河流,见识完各色人物,突然有一天记忆起我这个山中老者,你可千万不要担心这归来的路途遥远,你可千万不要犹豫,不要等待,请“不要徘徊”,请立刻启程。这一路上或许意外与偶然颇多,假如你来了,并非迟了几日,或者是几年,可叹俞伯牙摔琴之憾事啊!
我怕的是我们终究抵不过这时间,这时间其实说长又短,短到一生只是须臾,而这长呢?那源自与我精神深处思恋的绵长啊。漫长的等待里,我的精神可以度秒如年啊!在隆冬数日之际,万山凋零,人人都在躲避着寒凉的街道与凄苦的氛围,躲在房屋里。而唯独我一个人,披着蓑笠,冒着那邈渺的大雪,独自来到被冻成死硬的江面之上,拿出我的钓竿。别人都以为我是疯了!我到底在钓什么呢?于此,我吟诵一首: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此时迎着这漫天的大雪的你在那里呢?游历在山川之中,天昏之际的你独自困于那山径之中,焦急地想着寻找一温暖的人家,可是前后不搭村店的山中,你只是偶逢着一家贫寒人家,狗在那里叫个不停,叨扰着你的心境,此时月亮已经升起,夜幕即将铺开,你歇靠在哪里呢?于此,你吟诵一首: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一曲寒梦过后,你我终究隔着这天地,终究隔着这该死的时间。不论是你先走还是我先走,其实毫无分别,唯一有的分别,不过是这份思恋断了。重新的接起处能在哪里呢?又会在哪里呢?又能是谁呢?
我,在那清晨与深夜里,总是思恋着那时常想快速结尾的和结不了尾的故事。在这深夜里重重的关门声催生出一个老男人不断重复而又痴语式的咒骂,一如往常,一如从前,直到如今。没有什么能关得住、避得开、躲得了以及不愿意。而事实上,最狠的毒誓在几度经年的时光脚下也变得不值一提。也就是终日在自怨自艾里消磨的又岂止是时间呢!漫长的冷战与非人的沉默里催生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我。或许这生活的真谛在这琐碎的惆怅与失魂落魄的醉酒后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即使是一次荒唐的死亡。毕其一生,碌碌无为的始终是来自于他人的评价,无论你唾弃它亦或者无奈地承认,你始终只得承认,而这就是生活最终教会你的悲哀。
我,于每日延宕的深夜里,望着每日固执而升于空中楼顶的那轮月亮,它异常刺眼。我的神经显然加重了它的光芒,我的神经慌乱它的光芒便抖动异常,也刺眼异常。我不得不拉上窗帘又拉开。终究,这月亮与我亦敌亦友。与谁不一样呢?人类将温情付于一切自然中之花鸟虫鱼,不过是为了抵消其本质寒凉的真理罢了。却也在不遗余力地遮掩着、模糊着它。最终,人与真理产生了距离,直至老死不相往来。这就是真理最终教会你的悲哀。
我,与每日又何尝不想逃离与独立于这心心念念的意识里的生活中去。但那时我必须面对一个至关重要的新问题:“爱在哪里呢?”没有人想老去,但童年的孩提们总急切地盼着长大,你要盼着长多大呢?人类是一个急于衰老的物种,寿命并非这宇宙间至一的,人总是觉得日子既长又短的,总觉得既冷又热的,总觉得朝不保夕的,总觉得死生之须臾而已矣,于这说长又短的生命里,毕其一生,心心念念的就是那爱呀!当这爱消散之际,一切荒芜得就好像你从未出生一样,所以,你也在那时无惧死去了。更重要的是,你也无惧独自死去的时刻了。这就是生命最终教会你的悲哀。
这终将逝去以及不再的生活、生命以及真理,究竟能否感动他人呢?还是只能感动自己呢?
一曲终了,终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长亭古道,天涯浊酒。就在这离别的断开处,有人等待吗?有谁等待呢?同样,也就在这断开处,所有情感内敛致一个又一个跨越千年的意象里,而就在这意象,又有谁与我同饮那年的那杯浊酒呢: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