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不懂我的爱——从张爱玲《封锁》看小说的“复调”创作
1 非正常时空里的真展现
图片来自网络张爱玲《封锁》讲述银行会计师吕宗桢在电车上路遇封锁,为躲避三等车厢走过来的妻子的姨表侄董培芝为娶自己刚十三岁的女儿的纠缠,匆忙间逃坐到对面车座吴翠远的旁边,还装不正经让董培芝无趣退走,自己却跟吴翠远由开始的假情真谈,封锁结束又形同陌路的故事。
在短短几小时(?不确定,原文没有明说)窄窄一排车座的非正常短小时空里,演绎了两个陌生人从素昧平生互存警惕到相识相恋又相离相忘的情感心路历程。
人生有多少偶然里的相遇与互放光亮,人生又有多少偶然相遇互放光亮后的各有各的方向而继续各自前行,对互放的光亮和互放光亮的人,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记!徐志摩的《偶然》一诗,似乎是对张爱玲《封锁》的恰当诠释。
陌生人、城市公交的短时间、小空间,不够长途火车长途行船长途飞行艳遇故事的时间,但还是发生了。就是在非正常情况下,在陌生人的环境里,人更容易显露自己的本来面目,更容易彰显自己本性的原因吧。
文本中,有好几次提到“真人”、“真的人”、“好人”的概念,该是人作为个体的复杂、多面,人所处环境变化,人的心理、性格、处事方式也发生变化的潜在体现。
2 “真人”不伪与“好人”善装
图片来自网络《封锁》中有如下几处谈到“真人”、“好人”、“真的人”……
吴翠远从小到大是个好学生好女儿,好好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二十几岁就成了大学里的老师,打破了女子职业的新纪录。家里的人却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宁愿她当初在书本上马虎一点,匀出点时间来找个有钱的女婿。“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
好人有着规整、向上、进步的生活习惯,但其向上和进步里掺杂了更多流俗、虚荣的东西,并不见得是自己真的擅长真的需要真的喜欢的东西。所以,虽然进步、向上、规整有序是好人,但不是真人。好人好装,真人不伪。
“(翠远)隔壁坐着个奶妈,怀里躺着小孩,孩子的脚底心紧紧抵在翠远的腿上。小小的老虎头红鞋包着柔软而坚硬的脚……这至少是真的。”小孩子本就是单纯天真不会伪饰的,一个尚在喝奶的小孩子的脚底心就更是真是天然没有伪饰没有虚假的真。
“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吕宗桢)倒也会花言巧语——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伸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吧!’”一个人身体部位的呈现与反应是最不可装假伪饰的,像小孩子老虎头红鞋包裹着的脚心,吕宗桢被太阳晒穿的鼻子底下的软骨、从袖口伸出来的黄黄的手,都是不假伪饰的。以及他说出的吴翠远上车时,先被破损的广告纸缺口留下来的下巴,以及她低下身去掏钱包时一一露出来的眼睛、眉毛、头发,都是真的描述与由真的描述透出来的真的关注。所以,吕宗桢的“真”赢得了吴翠远的好感。
“他(吕宗桢)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还是钱的问题。他的话有理。翠远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绝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不会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呵,这个人,这么笨!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份,谁也不稀罕的一部份。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多么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的脸上。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
宗桢的退却是以自己没钱、已婚作为不能坑了翠远一辈子的理由的现实的假,而不是因为爱她还是不爱的真实!所以,翠远说“完了!”翠远从最初以为是一个真人的许宗桢一会儿却变成了一个服从流俗服从庸众之见的好人。而翠远之所以对宗桢有了好感,是因为他的出自真性情的对她上车时的关注与品赞,以及跟她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而她刚好可以这样任性地不合流俗却符合真性情地爱一个“没钱却有老婆”的真男人去对抗希望她嫁一个有钱人的父母,气气他们也是好的!许宗桢从被以为的真人回到了“好人”的本来面目,翠远失望而大哭。
所以,真人应该是指不虚假、不伪饰,单纯天然地表现,任真情真性表达、追求真实情感、真正需要的人;好人则是负上了太多现实条件、流俗看法、大众追求、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约束别人隐藏、禁锢自己和别人真实情感、真正需要的人。
3 “复调”
图片来自网络复调是叙述学的一个术语。由苏联文学理论家、美学家及哲学家巴赫金借用音乐学中指称多声部音乐的这个术语而来。它是相对于当时欧洲已经沿用成习的传统独白式小说而言的。传统独白式小说中的人物的思想情感意念行动都经过作者本人的过滤,带上了浓重的作者色彩,所以称之为作者“独白式”。而,复调式小说大概具有如下几个要点:
一是: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言行和情感,不只是作者思想、言行和情感的代言。
二是: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情感、意识、性格是多元的、复杂的,可能是作者多方面人格的对话。人物与人物,人物与作者,人物与自我,人物与社会,人物与自然都是对话关系,而不是代言或传达关系。
三是:作者将叙事耽搁下来,定格在“边沿”和“广场”两个点上,慢慢展开广场上各色人物的活动,再写尽边沿人物的在广场上的细节生活。因为广场上的人多,闲散,单个或小群,所以没有中心,谁都是中心,又谁都是边沿,所以从广场瞩目到边沿,边沿便慢慢变为作者笔下的中心。
4 《封锁》之复调与复调技法
其实你不懂我的爱——从张爱玲《封锁》看小说的“复调”创作《封锁》里的叙事“广场”就是封锁时段电车内外,尤其是电车之内。作者将笔墨耽搁下来,一一定格在电车外的两个乞丐及他们乞讨的歌声、定格在电车内一对像兄妹的夫妻身上,然后是吕宗桢、吕宗桢对面的老头以及老头旁边的吴翠远。就像随意录景的摄像头,从一个“边沿”到另一个“边沿”,然后再在某一个“边沿”上多看一会儿,使这个“边沿”似乎成了暂时的中心。当封锁解除了的时候,吕宗桢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好像跟吴翠远从未相识,车内又恢复“广场”式的叙述:电车司机唱起了乞丐的歌,对着慌乱抢穿马路的老太太冲口大骂。
作为“边沿”的代表人物吕宗桢,是个性鲜明的。“不很诚实”“不是很笨,也不是很聪明!”
不很诚实。所以他坐到吴翠远边上还把手臂搭在她的车座后靠背上,以让妻侄董培芝看到他的不正作风不端行为而后退,甚至董培芝如果回去狠狠地向他妻子告他一状,他也无畏,正好借此气气他妻子,谁叫她有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姨表侄呢!
不是很笨。所以当他和吴翠远同时将头伸出窗外去看街上的动静,两人的脸凑得太近,吴翠远脸变得通红。他瞬间意识到吴翠远心里对他的好感,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能让吴翠远脸红、微笑,能让她转过脸去,又能让她掉过头来的单纯的男人,他瞬间意识到他们在恋爱着了!最为本真的敏感和领悟力还是有的。
不是很聪明。所以,他并不懂翠远心里已经答应了他做他小妾的意图,还用翠远不喜欢的“好人标准”“不能坑了你”而表示退却,让翠远看到他从一个“真人”蜕化为一个“好人”而失望而痛哭。
他又不懂翠远因何而哭,以致急得乱了方寸,口不择言,问了电话号码又找不到笔来记录。
他不懂翠远已经对他动了芳心,封锁结束,他就回归原位回到常态,留下翠远一个人兀自思量、兀自遗恨!
翠远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在与吕宗桢的对话中,她对吕的好些说法并不以为然。对以为然的说法或态度,她却转变为跟自己的对话,而不跟吕宗桢说。
吕不知道她为啥哭。她心里跟自己说:向他解释有什么用?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言语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了!
吕找不到笔来记她的电话号码,她包里明明有笔,但是她有意地不拿出来。她心里跟自己说:她的电话号码,他理该记得,记不得,他是不爱她,他们也就用不着往下谈了!
而且,当吕喋喋不休地跟她说自己的家长里短、工作日常、同事邻里的时候,她很少说话,但她并不嫌烦他的无休无歇。因为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她下意识地对自己说: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也许,就是这种更多倾向于自己跟自己的对话,而不是人物与人物的对话阻扰了人物与人物的了解,所以让吕宗桢其实不懂了吴翠远的爱!但如果吕宗桢只是非常时期隐性真我突然爆发,时境回到正常马上就回归原路,那么翠远的这些内心对话才更深地符合了两人的真性情。吕宗桢是个非常时期的部份“真人”,非常时期也会显现他“好人”的一面,时境正常他马上就是一个“好人”。翠远的内心却孜孜以求“真人”出现,尽管最后结局可能她的丈夫并不是一个“真人”,所以她更加珍惜这样一个在电车上萍水相逢的半个“真人”!
如果要说《封锁》创作“复调”的技法,那就是如上所说的:一是由“广场”而“边沿”到“定格边沿为暂时中心”最后又回到“广场”的叙述结构与思路;二是人物与人物对话、人物与自我对话的交相贯穿以刻画和深化人物个性,甚至隐含着人物与作者的对话在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