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申克的救赎》主人公安迪说，“人要么忙着活，要么忙着死”。谁都想“忙着活”，可是忙着活的结果是，只有万分之一甚至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人取得了成功，剩下的人奋斗一生，却平淡一生，做了“忙着死”的现实注脚。

“忙着死”应该是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状态。

每天上班下班买菜烧饭接送孩子买房卖房欠债还债……这些大概就是“忙着死”的全部生活了。这些“忙着死”的人里有你，有我，有他，有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

千万不要不服气，你，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人，就是“忙着死”中的一个。

千万要感到幸运，正因你“忙着死”，你才是最幸福的人。

今天要讲的故事的主人公叫阿伟，我的朋友。

一

阿伟，六○后七○前人，身材瘦小，肤色黝黑，虽说是城里人，却像是一个种惯了田的农民。事实上，他真的是种了十年地的农夫。

事情得从三十年前说起。那时年轻的阿伟在一家小厂上班，因为他人聪明，爱钻研，领导就让他做新产品开发工作。厂子里几乎清一色年轻人，大家愉快地相处在一起。慢慢地，阿伟开始喜欢并追求厂里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虽然年龄比他大，但颇有些姿色，追求她的人还不少。阿伟凭着他的聪明和韧劲，硬是把女孩追到了手，结了婚。

婚后不久，小两口便添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厂子因经营不善倒闭。阿伟凭着自己过硬的电器设计和维修技术，勉强还能混一碗饭吃。他老婆凭着体育特长代表地方政府参加了地区性的运动会，竟然获得了金牌，这在我们这小地方可是稀罕事。很快，各种荣誉铺天盖地而来。他老婆名利双收的同时，阿伟却被逼到了绝境。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把阿伟称作小红的老公（小红是他老婆的名字），阿伟仿佛空气般的存在。这对颇为自负的阿伟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打击。

那段时间里，阿伟茶不思饭不香，本来就瘦小的他更显憔悴。终于有一天，他下了决心，顶着家里人特别是他的老母亲的死活反对，把自家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承包了城郊的一块土地，种起了樱桃。

这件事就像他老婆当时获得金牌一样，在朋友中引起了轰动。随着“阿伟怎么了”“阿伟疯了”“阿伟难道会种地”“阿伟胆子可真大”等等风言风语，“阿伟”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上。这对阿伟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他感觉仅仅凭着这一举动，他又赢回了尊严。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小时候我们经常听到“从此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小心灵对这样的“幸福生活”憧憬不止。长大了才知道，所谓的幸福其实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和拖把。有多少人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意呢？阿伟就很不满意。当然，他不满意主要是因为，他老婆比他强。他要争口气，比老婆强。

 二

一天，我有点事去城郊找阿伟。正值农历六月，骄阳似火，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喊着，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人头昏脑胀。没有一丝风，路旁的树和地里的庄稼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估计要不了一会儿就得中暑。

进了农庄大门，远远地看到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地里动来动去。走近一看，只见阿伟光着膀子，拿着锄头，正吭哧吭哧地在地里干活呢！黑黝黝的皮肤上爬满了密密的汗珠，汗水不停从他身上如雨落下，整个人好像落水刚被打捞上来一样，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你这神经病，这大热天还干活！”

“有什么办法呢，干活的人都受不了热回去了，只有自己干吧，今天都干了三个小时了。”阿伟笑着。

“有多少人给你干活？”

“不多，也就两三个附近村子里的女人。不过她们嫌我给的工资低，不常来。倒好像她们是老板，要好吃好喝伺候着，一不高兴就不来干活。”阿伟脸上有些不高兴。随后他站起身抹一把汗，用手向周围指了指：“这块地等会儿还要除草，那块地的排水沟趁今天不下雨要修一下。”

“难道这些活都是你自己做么？”

“没办法啊！没资金，没人愿意来。也想过找几个合伙人，可来了后一看一谈，感觉没钱途，都跑了！”阿伟很无奈。

“那今年估计收成怎样？”

“如果老天照顾，应该会丰收。”一说到樱桃，阿伟顿时自信满满，脸上绽开了笑容。

看来，阿伟是真把种樱桃当作一门事业在做了。

  三

正所谓一艺通而百艺通，肯动脑筋的阿伟对樱桃品种进行了改良，口感比原来好了不少。几年前他请来了报社电视台的记者进行采访，媒体一宣传，果然带来了效果，很多人慕名前来庄园采摘，樱桃卖得很红火。

每年收获季节，阿伟和临时请来的工人们忙着采摘、称重、装箱、装车，还要给来采摘的人们安排好小篮子、剪刀，告诉他们该怎么挑选、怎么剪。他老婆忙着收款。阿伟的手机还时不时地响起，都是些在报纸电视上看到广告后要来采摘的人打来的，阿伟只能放下手头的活去接电话，忙得不亦乐乎。

城里来的大人孩子们在樱桃地里开心地采摘、撒野，到处是欢声笑语。正值春暖花开季节，蝴蝶翻飞，鸟儿啁啾，空气里弥漫着芬芳的气味，树上满是红艳欲滴的小樱桃，远远望去，火红火红的。阿伟在农庄里从东头忙到西头，虽是春天，早已是满头大汗，可他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

看着眼前景象，我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可是谁又知道，这一切竟只是一幅虚幻的画面。

 四

最后一次见到“农夫阿伟”是在一年前。那时阿伟正忙着收拾地里的东西，打算卖掉一些值钱的。因为承包期已经到了，村里漫天要价，将承包费用涨了一倍。阿伟租不起，只好忍痛退出。

地里的樱桃树已经光秃秃了，因为没人照料，早已没了生机。满地杂草丛生。和满目荒凉不同的是，阿伟头上却多了不少白发，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他和我叹苦经：包了这么多年地，不但没赚，反而亏了一百来万块钱。

“城里很多人来采摘不假，可是光靠他们的这点收入买肥料都不够。”阿伟叹了口气，“关键还是要卖给单位才能赚钱，我们联系的很多单位要么自己也买不起，要么婉拒。其实都是被那些大户早就预订了。”

他改良的樱桃品种口味再好，也难抵那些实力雄厚的种植大户铺天盖地的广告、与政府部门的良好关系。每年樱桃成熟季节，除了城里人来采摘一部分外，多数樱桃事实上卖不出去，成了鸟儿的美食。村里干部们倒时不时地带上七大姑八大姨们来采摘，但又不好收他们钱。久而久之，阿伟种樱桃亏了钱。

樱桃梦想破灭了，阿伟满肚子情怀也随之烟消云散。

眼看着精心耕作了十年的土地转眼就将归他人所有，任谁都会很难受。而比这更现实的问题是，不种樱桃了靠什么生活？又靠什么还债？阿伟说，他已经跟认识的一个老板说好，到他的厂里去打工。至于债务，他把原来住的一百四十平方的房子卖了，买了套九十平方的。说话间，阿伟神色郁郁。

我只能用苍白无力的语言安慰他。

英雄与凡人只差了几分钟的坚持吗？阿伟努力了十年，可是上天却给了他这么一个凄凉的结局。只能说造化弄人，生不逢时。

每个人生来就有着自己的梦想，或许对多数人来说，一辈子注定就要为了这个梦想而奋斗。但这个奋斗的过程却像是走在一条荆棘密布的路上，每一步都是那么艰辛。走累了，停下喘一口气，眺望一下远方，却怎么也找不到“诗和远方”到底在哪里。低下头却突然发现，自己早已是血迹斑斑，满身伤痕。

 五

新年前夕，阿伟的母亲不幸得了重病，住进了医院，生命垂危。听说，一大半原因是被阿伟气的。阿伟一家轮流陪伴母亲。病房里，阿伟在病床边守着已经不会说话只靠氧气与点滴维持生命的母亲，满脸憔悴。阿伟对我说：“我愧对母亲，要是我不包那块地，就可以多陪陪母亲了。”

我问阿伟：“可当初你包那块地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阿伟低下头沉思了一会，说“是虚荣心害了我，我一心要超过我老婆，我……对不起她”，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以至于只剩下嘴唇的蠕动。

我没发现阿伟的老婆，阿伟说：“刚才来过了，来了就走了。”

说到他老婆，阿伟眼睛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柔，但很快眼神又变得空洞和伤感，甚至仿佛还有一些隐隐的愤怒。

后来听说，因为阿伟要忙着照料樱桃地，长期夜不归家，他老婆都已经跟阿伟闹了好几次离婚了。而资金巨亏似乎将两人之间的裂痕越拉越大。目前两人正在冷战期。

我又问：“如果现在要你选择，你会如何选择呢？”

阿伟呆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不好，或许我还会去种那块地。只是不会再那么好高骛远了。”

停了一会，阿伟补充说：“可我现在明白了要怎么活着。”然后他指了指病床上的母亲，“我要陪着我妈妈。……另外，女儿已经上大学了，我要多陪陪她，以前亏欠她太多了。”

六

小时候我经常坐火车回家。当火车在轨道上轰隆隆前进时，车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有田野、有湖泊、有树林、有车水马龙。可是有多少人会去注意这一闪而过的东西呢？

当所有人在漫长的人生路上踽踽独行，朝着一个目标向前奔去时，有多少人会停下来看看路边的风景？路边有野花开放，有蝉儿高唱，有春华秋实，有冬雪夏阳。这些景色在我们眼里不就是一闪而过吗？

其实，那些一闪而过的东西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锅碗瓢盆交响曲才是最好的音乐。

如果说活着一定要有个目标的话，那么，活在当下应该就是一个最高的目标。

如果阿伟当初没有要超过老婆的想法，现在又会如何？应该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平淡却又不失温情。还有，阿伟的母亲也不会生这场大病。一家人本该是充满了天伦之乐。

一阵唏嘘，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