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灵魂》之1998:绝望产妇
1998:绝望产妇
一、绝望产妇
01
1998年2月12号下午2点30分,我赤身裸体的躺在手术台上,像一块案板上的肉,等待医生前来主宰。有几个女护士在墙边做准备工作,她们手里发出叮当作响的金属声。
手术室很大,有30平米,也许是40平米,西侧墙上挂着圆形的电子钟表,时针指向两点,分针指向三十分。北墙上的窗户敞开着,有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冷颤。一张微笑的脸庞展现在我的眼前,这是一张中年妇女的面孔,她戴着淡蓝色的卫生帽,露在帽檐外边的头发很黑,眼睛也很黑,她有50岁的样子,不算漂亮,但那微笑很暖。她俯视着我,柔声说道:
“不要怕,现在我要给你打麻药了,会有一点疼,但很快就会好的。”
我知道,她就是麻醉师了。
麻醉师温柔的语气和善的态度让我的心里充满感激。我扶着自己高耸的腹部,费力地侧转身体。麻醉师在我的背后消毒,我感觉到后腰被一根粗壮的管子插进,非常疼痛,为了报答麻醉师的和善,我强忍住呻吟。麻药从我的后背缓缓注入,整个后背如一口被掏空的冰窟,寒冷而虚空。
打完麻药,我重新躺平,麻醉师坐在我的旁边,轻轻握着我的手,她的手非常温暖,她的和善让我感激不尽,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护士在我的胸前支起了一块白布,隔断了我看向腹部的视线。
麻醉师放开我的手,拿起一根针,试探着刺我的肚子。
“疼吗?”她柔声地问。
“疼。”我答。
“好,我们再等一会。”她放下针,继续握着我的手,耐心地等待麻药的奏效。
护士们继续忙碌着,金属器械被推到近前,刺眼的手术灯亮起。我斜视窗外,看到像我的心情一样惨淡的天空,感受不到丝毫的恐惧,我的整个身心都被巨大的悲情笼罩了。因为,即将开始的手术过程,便是你与我分别仪式的开始。
宝贝,我们俩上一次分别是在九个月之前,你在我的肚子里刚刚四周,几乎还没成为人形,尚且是个受精卵。我一向对我所生存的环境很不满意,觉得这个世界配不上你,我自己都不爱这个世界,更不愿意把你带到一个我自己都不喜欢的世界上来。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对你父亲和我的感情关系很不确定,内心充满不安,害怕给你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于是,我不顾你父亲的阻拦,住进了这家医院,打算实施药物流产。
当时的药物流产刚刚兴起,需要服两次药,我住进来的第一天里,你父亲就泡在我的病房不停地劝说留下你,他让同病房的人们一起劝我,一直耗到了夜里11点,病友们要睡觉休息了,我送他出去。在医院的院子里,你父亲和我站在槐树下的灯光阑珊处,他继续劝我,满脸的不甘心,而我的内心在挣扎——也许我可以无视糟糕的大环境,只要小的家庭环境幸福就能保障你的幸福。于是,我向你父亲敞开心扉,认真地说出了内心的不安。
“留下孩子可以,可我担心不能给孩子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
“怎么会呢?”
“你了解我的性格吗?如果你变心了,我一定会和你离婚的,这样的话,孩子的家庭就不完整了。”
你父亲不置可否。
我继续说:“除非你答应我,你不会变心。”
“好,我答应你。”你父亲的注意力集中在“留下你”这件事情上,回答我的问题时,语气并不笃定,但是他口头答应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如果你爱上别人,我一定会和你离婚,所以,你要确定一下是不是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你告诉我,你会爱上别的女人吗?”
“不会。”你父亲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的直觉仍然不安,但是我没有不留下你的理由了。我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说道:
“好吧,我留下孩子。”
我是在违背自己直觉的情况下说出这话的,话一出口,我的心如掉入万丈深渊。我瞬间泪崩,双腿软了下去,整个身体瘫软到地上嚎啕大哭。直觉告诉我:你可能得不到一个完整的幸福家庭了。
有人说,当你疑心自己的婚姻有问题的时候,其实问题已经存在了。我的直觉早已告诉了我一切,早在决定结婚的那天,我就偷偷地哭了,似乎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可以说,我的不安贯穿了整个恋爱过程。刚结婚的时候我问你父亲:
“我们不要孩子可以吗?”
“可以。”你父亲心不在焉回答。
“如果你特别喜欢孩子,我们可以收养一个,有那么多可怜的孩子呢。”我说。
“好的。”他再次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父亲把这对话当成了闲聊,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对生育孩子这件事的心理阴影,更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02
不生孩子的念头,在我小时候就产生了。这个念头的产生不是因为不爱孩子,相反是太爱了。在我看来,每个孩子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每个孩子都应该得到人类应该有的生存尊严和幸福,而我的母亲,盲目地生了八个孩子,在农村的困苦生活里,我和兄弟姐妹们像猪猡一样长大。母亲的人生经历给我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我不愿意过自己那样的人生,也不要我的孩子有那样的人生。
14岁的某一天,父母像往常那样吵架,母亲哭成一个泪人,诉说着自己的不幸。我劝她和父亲离婚,她说不能撇下孩子们。看着母亲懦弱不堪的样子,我打定主意不生孩子。一个女人不生孩子就不用忍受男人了,就可以随时离婚获取自由了。
你的父亲和我不同,他有个幸福的家庭,只有兄弟两个,又是非农业户口,和父母的关系很亲近,没有经历过生存的苦难,他对家庭和生育没有任何心理阴影,所以他敢于要孩子,是一件很自然和正常的事情,糟糕的是,他面对的人是我。
在医院槐树下的那夜,我背叛直觉决定留下你的那一刻,是我毕生最挣扎最艰难的至暗时刻。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命运悲剧在等着我,而我没有任何理由和能力拒绝这一切的发生。我哭到在地上,整个人掉入了恐惧的深渊。你父亲努力拉起我,哄着我回病房睡觉,让我第二天出院。
第二天我就出院了,然后是按时产检,然后是我渐渐迷恋上你那如火车轰鸣般的心跳声,我坐在火车里心情飞扬,似乎开启一段美好的旅程。我陶醉在你在我腹部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踢腿,我觉得我们不可分割了。同时,我糟糕的直觉也在应验,当你八个月的时候,你父亲和我的感情出现了裂痕,且越来越不可修复,我在绝望中暗暗决定,生下你之后就和你父亲离婚。我知道,你父亲是不会让我把你带走的,所以,剖腹产的过程,也正是我们分别的过程。
我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没有看到你父亲的身影,他总是很忙,我只看到你奶奶的身影。
麻醉师依靠在我的身边,又拿起了一根针,在我的肚皮上划。
“疼吗?”她问。
“不疼。”我答。
麻醉师向主刀医生和护士们示意——可以剖腹了!
主刀医生走过来,她没有看我一眼,而是专注地盯着我的肚子——她是为肚子而来。她拿起一个器具按我肚子,听到我说不疼,手术便开始了。
护士门一阵忙碌,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很刺耳。接着,屋子里进来了几个围观的人,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有年轻的脸庞,我知道这是实习生们。离我最近的是一个男生,长得眉清目秀,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和诗人顾城极像。
我看向天花板,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活标本,为了转移难为情的注意力,我在心里默读着顾城的诗句。因为胸前隔着白布,我看不到自己的肚子,但能感觉到肚皮被划开的动作。腹部上方的灯光照射着,我想分出另一个身体,躲在灯的位置,俯瞰这一场剖腹产的全过程,看你如何从我的子宫里分离出来。
麻醉师始终靠近我的头部坐着,她说:“别紧张,很快就要看到孩子了,高兴一点。”她对我的态度是出于职业素养和责任,而这,对一个情感受伤的绝望产妇来说,非常重要。我握着她的手,眼睛再次湿润了。
我很感谢麻醉师,更要感谢发明麻醉药的人,尤其是发明剖腹产的人,否则,我将死于难产。我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医生探测我的骨盆,直接告诉我说:
“骨盆太狭窄,需要剖腹产。”
我点头同意,你奶奶建议顺产,于是,我在阵痛中等了四天,仍然没有能生的迹象。你奶奶担心羊水稀少憋死你,便同意了剖腹产。
我对医生的判断并不惊奇,我的两个姨妈是难产死的。大姨妈小梅死后,撇下的女儿由她母亲喂养;二姨妈小温难产,生出了一个儿子,她的母亲对濒死的女儿说:“我养不了啦,你把孩子也带走吧。”二姨妈死后没几天,虚弱的孩子也死了。
我的姥姥自己生过八个孩子,她确实无力抚养更多的孩子了。
我如果生活在姨妈们的时代,也会因难产而死。
我躺在手术台上,腹部被划开之后,感觉到微微的凉意,就像我钻出娘胎感受到的这个世界的凉意。我的恐惧感开始弥漫,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惧怕活着,惧怕手术完毕将要面对骨肉分离的痛苦现实。如果我和你父亲离婚,他不会同意我带走你;如果你是男孩子,你的爷爷奶奶更不会让我带走你;如果你是女孩子,我可能会拼了命争取。在这个重男轻女的社会里,我实在不放心一个女孩子的命运。
我急切的想知道:你是男孩子呢?还是女孩子呢?
医生和护士门忙碌着,围观的实习生门已经离去。我感受着腹部像一个波涛汹涌的池塘,一个巨浪突然向上冲起,伴随着水声,我肚子里的一切被掏空了一般,接着,你被医生捧了出来,我的腹部陷入冰凉的虚空之中。
“是个男孩儿!”主刀医生说。
是个男孩子!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个世界对男孩子的善意多一些,可我的恐惧加剧了——我们分离的时刻快到了。
医生继续忙碌,你的脐带被剪断后,护士把你捧在我面前,贴了一下我的面颊。她说:“和妈妈亲亲吧。”
你闭着眼睛,浑身胎脂,护士捧着你,如蜻蜓点水一般贴了一下我的脸颊便迅速离开了,接着,我听见清洗擦拭的声音,然后是你的哭声,然后护士说:
“六斤六两!”
六斤六两!我恍惚置身于生机勃勃的菜市场,你是最新鲜的那一枚果实。
我歪头寻找你的影子,看到你被护士抱走了。其余的护士们和医生在我的腹部忙碌着缝合伤口。我内心的伤口在撕裂,眼泪无声地流淌。我终于见到你了,可我们就要分别了。
伤口缝好后,我被推出手术间的时候,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麻醉师温暖的手掌,她的余温一直传递到我脆弱的心底深处。
03
我离开手术室被推往产房的时候,麻药已经过了药效,疼痛感袭来。因为失血的缘故,浑身冰冷发抖,到了产房从手术车移向床上的时候,伤口有撕扯感。护士问我要不要打一针止疼药,我拒绝了,我想让疼痛感替代我的悲伤,削弱和你分别的痛楚。
你的父亲一直不见踪影,你奶奶守在床边。从住进医院以来,我没有得到任何人一个安慰的眼神,那位麻醉师除外。
疼痛难眠的夜里,我终于撑不住,求你奶奶转告医生给我打一针止痛针,但是护士说已经不能打针了,理由我不清楚,护士给了我一片止痛药服下,并没有效果。我疼到天亮,在这疼痛的夜里,我是醒着的,所以脑子里全是你,全是即将分别的悲伤。
再次见到你是第二天的上午,护士抱了你过来,我给你哺乳。在你吸吮我乳头的一刻,剪断脐带后的断裂感又用另一种形式建立了衔接,你含着我的乳头贪婪地吸吮,我觉得我们又成了一体,不可分割。你和我在一起,让我又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因为我的伤口疼痛,无法坐立,你就躺在我的臂弯里,我侧着身,低头贪婪地打量你,你眼睛抬了一下,是一双美丽的双眼皮,长得像我。你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我是你漂亮的妈妈。当然,你不叫我妈妈也没关系,如果我离开了你,我就没有资格做你妈妈了。我的心里一阵悲伤,你在我的我怀里打了个饱嗝,然后就被护士抱走了。顿时,孤独感袭来,我的心被掏空了。你父亲出现了,在门口坐着,与我零交流。
同一个产房的产妇在哺乳,因为乳头内陷,婴儿无法吸吮,饿的哇哇大哭,产妇跟着孩子一起哭。我的乳房膨胀,就说:
“来,抱过来让孩子吃我的吧。”
产妇的婆婆抱着婴儿给我,孩子本能地找到乳头,贪婪地吸吮着,孩子的妈妈不停地道谢。
我的奶水很充沛,每次一只乳房你都吃不完,所以,我经常帮同产房里妈妈喂孩子。你奶奶的脸色不悦,提醒我不要喂别人的孩子,她怕把我的乳头被别的孩子弄脏,我很为难,也很听话,后来就不帮那个妈妈喂孩子了,但是听着孩子饿的哭声,我很扎心,恨不得躲起来,不要听见那声音。
护士把你抱走的时间里,我非常想念你。我悄悄闭上泪眼,在心里数着时间,只要我的伤口愈合了,只要我能下地,便要离开你了,所以,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二、等在门外的马车
01
宝贝,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自己了。
1967年11月4日,我出生在河北省海兴县一个叫汤龙洼的小村庄里,地处渤海湾的滩涂之地,海拔4.5米,是一个蛤蟆撒泡尿就会闹洪灾的地方。全村都是低矮的土房子,这个村子的最大特点,就是落后和贫穷,而我们家,因为父母生了八个孩子,成为穷村子里最贫穷的人家,孩子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俗话说“狗不嫌家贫”,但我从小就嫌弃,可能因为我不是一条狗。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好生活是怎样的,但觉得肯定不是挨饿和受冻。我从没有把父母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总觉得自己是误入者,走错了人家。大概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了人类的终极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我缠着母亲问个不停,母亲说:“你是从村北边的枣树林里来的。”
“我来的时候穿着什么衣服?”我追问。
“穿着一件花布袄。”母亲说。
“还有呢?还有什么?”我想问清楚一点,多一些线索。
“手上还提着一个篮子。”母亲说。
我不记得我什么花棉袄和什么篮子,但这一定是被我弄丢了,只要我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可以,我要顺着原路回去。我趁母亲不注意,自己偷偷走到北边的枣树林子里,寻找来路,但是,母亲没有告诉我更早之前的线索。我站在枣树林子里,一阵风吹过,枣树叶子沙沙作响,我一阵害怕,扭头就跑。
我回到家里,继续问母亲:“我是从哪里到枣树林子的?”
母亲不耐烦地说:“不知道。”
“你再想想。”我哀求。
“想不起来了。”母亲说。
我要离开这个家,是我最大的秘密,我不能让母亲知道,所以不敢再问。我要靠自己想起来,于是,幼年的我,经常坐在门槛上陷入回忆,一旦回想起来,我就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家了。
大人们从门口里进进出出,嫌我坐在门槛上碍事,有的让躲开,有的会问:“你每天坐这里发什么呆?”我默默地离开门槛,走到巷口的石磨上坐着,继续回忆。
有一天清晨,我蹲靠在邻居家墙根处,看着远方笔直的地平线上,滚滚升腾红日,就像一个刚出炉的烤红薯,又烫又甜。我猜想,太阳出来的地方,可能是我的来路。
我到底也没有想清楚自己的来路,但我盼来了去路。
有一天,一辆马车停在我家的院门外,下来了一个叫表大娘的女人,她说着很好听的口音,一见到我就满面笑容。车里还下来一个表哥,一见到我就笑。表大娘和表哥从遥远的牡丹江来的,要接我去她的家庭里生活。我躲在屋里,心情兴奋又忐忑。大姐告诉我说:“到了新家里,要管表大娘叫妈妈。”
我依稀明白,我要去表大娘家,以后做她的女儿了。母亲和表大娘在另一间屋子里商量收养的事情。我满心的期待和快乐——我会坐马车再坐汽车再坐火车去遥远的城市了。
大人们吃过了中饭后,表大娘和表哥坐上马车走了,并没有接走我,我怅然若失,百思不得其解:表大娘和表哥对我微笑的脸庞,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在自己的家庭里,能见到对我微笑的脸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每遇到一个外人的微笑,都会受宠若惊。有一次,我在村旁的井边挖菜,看到路上有一个骑车的陌生男人,他见到我就下了车子,对着我微笑。虽然他脸庞黝黑,并不好看,但我被他的微笑慑住了魂魄,就那么看着他。
男人笑着喊:“过来啊小孩儿。”
我就提起篮子,挪动脚步向他走去,待我靠近又犹豫了。
男人笑着说:“来,坐到车子上我带你玩去。”
我就继续向他走去,不是为了坐车子,是为了他对我的微笑。这时,村边的一个大爷担着水桶到井边打水,陌生人看到大爷走来,突然丢下我,骑上车快速离去了。我呆立着,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心想:大人们的脸色说变就变,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一直好奇自己为什么没有被表大娘接走,后来听母亲说,是奶奶变卦了,她不愿意送我走。我为此恨了奶奶很久,是她把我的去路掐断了。
我继续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生活,在父母阴云密布的愁容下小心活着。表大娘和表哥的笑脸在我的脑海里定格,随着岁月的远去,却越来越清晰。
02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村子里还没有通电,我不知道电灯为何物。那时候,老房子的墙壁上,都有一个放置油灯的凹槽,凹槽的上方的墙壁上,被煤油灯的火苗熏的黑黑的。母亲经常点着煤油灯熬夜做针线活,我不睡觉,陪着她熬夜,听她讲《杨门女将》的故事。
大概7岁的时候,村子里才通上了电。我记得灯泡亮的那一刻,光充满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我盯着灯泡里边的钨丝,觉得不可思议。
村子里通了电,但没有改观贫穷和落后,比这更糟糕的,是男尊女卑的文化风俗。我在婴儿时期,屁股上生了疮,农村没有医疗条件,父母看着我的病情恶化束手无策,后来找到一个外村的孙大夫,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把我治好了。母亲提起这件事,总是这样说:“你小时候屁股上有伤,总是哭,我只能抱着,我在你身上可受累了!”
提到我做手术时候的心情,她说:“当时就想,反正是个女孩子,死就死了吧。”
母亲这一番话,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女孩子深深的恶意。也由此,让我对女孩子多了几分爱怜。
宝贝,当我得知你的性别时,我有点遗憾,却也欣慰。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我不用拼了性命争夺你了。作为孙子,你会跟着你的父亲和爷爷奶奶享受到足够的关爱和呵护。如果你是女孩子,我定会拼了性命争取到你,会把你的命附着在我的命上,那样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感谢上帝,让你成为儿子,没有遭受我命运的捆绑。
当然,我也可以和你父亲不离婚,守着你委曲求全地生活下去。如果那样,我向你展现的将是一张怨妇的脸,那样的妈妈会被你嫌弃,也会被我自己嫌弃。
我不想探讨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只分析我自己。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人生性格的编程阶段,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苦难的童年经历让我的性格里充满了BUG。我对婚姻的不安,对生育的恐惧,都是这些BUG的恶果。
我是个性格不健全的人,无法给你完整的家庭。我为冒然生你而抱歉:宝贝,非常对不起!
三、命悬一线
我从医院回到青塔的出租屋里,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在你奶奶的照顾下,我拘谨地在家坐起了月子,内心却在盘算着离开你的日子。
一个月以后你奶奶走了,你父亲长期在外出差,我们俩单独相处了。我再也不用压抑内心的情感,和你享受快乐的母子时光了。我看着你完美的笑脸,听着你的咿咿呀呀声,陶醉在天伦之乐里。你躺在床上,转动脑袋,目光追随着我的身影,我有被幸福击晕的感觉。
我抱着你,和你天南海北地聊天,给你唱歌,我把窗户玻璃涂上颜色,画上小鸟,我跳舞给你看。你经常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我抱着你看电影碟片,看摇滚演唱会的碟片,我抱着你跳舞,推着你出门晒太阳。我们的二人世界里充满阳光。
我翻阅词典为你取名,发现任何一个字都配得上你。我迟迟想不出你的名字,就一直唤你为“宝贝”。
我太幸福了,不能和你分割。所以,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离婚了。我准备用积极的心态经营我的婚姻,这样就可以和你在一起生活了。
你父亲出差回来,我求他换一个工作,他不肯,继续出差。
我无法从你父亲那里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便给“另一个女人”写了一封恳切的信,说我有了孩子,问她能不能退出。我又诚恳地问她,如果她很爱你父亲,我愿意忍痛退出成全他们,只是这样下去大家都痛苦,我希望她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没有得到答复,后来你父亲得知我给她写了信,对我发了怒火。你父亲经常不在家,我没有机会和他做过多的交流。离婚是不可避免了,但是我有了新的计划,就是带着你走。我要和你一起生活。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念头,不是因为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
离开你我会死的,我需要你!
我觉得一个人带你完全没问题,唯一不方便的是上厕所,我们住的出租屋是个条件很差的平房,必须要到外面的公厕里去上厕所。我每次都是趁你睡觉的时候去上厕所,每次都是跑着去,跑着回。
然后是睡眠问题,有一次我抱着你在沙发上睡着了,你从我手里掉落到地上,你的哭声惊醒了我,我俩都吓哭了,我觉得自己太失职了,自私到睡觉能忘记你。我觉得自己是罪人。后来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我差点成为“杀手”要了你的命——
那是在你快四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哄睡了你之后去上厕所,从公厕出来后,我正准备跑回家,却被查暂住证的警察拦住了。警察正在一家挨着一家地查证,我身上没有带着暂住证,他让我蹲在路边,然后他继续查别人的证件。我哀求他,说我家里有个婴儿,我怕孩子醒来掉到床下,求他放我回家,警察不为所动。我当时想,如果我逃跑,警察三步两步会追上我把我带走,那样你就在家里没人管了,那太可怕了。我继续低声向警察解释,他还是不听,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觉得那是一辈子一般的漫长。警察终于查完了那一帮人的证件,才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警察话音刚落,我撒腿往家里跑,一进胡同就听到了你的哭声,我以为你掉到地上了,闯进屋内,发现你没有掉落地上,但是你的脸被棉被捂住了,你一边哭一边蹬腿一边向头顶的棉被里拱,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嘴巴。如果我再晚回来一会儿,你就的嘴巴就埋进被子里了,几分钟你就会窒息而亡。
我哭着冲到床上把你抱起来,你的脸涨得通红,在我的怀里,你的哭声久久不能平息。我也哭了,我们哭了好久。
这一次失误,我险些杀了你。我的脑子嗡嗡作响,越想越可怕。如果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能保护你呢?我连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我又如何爱你呢?
我当初不敢生你,是怕给不了完整的家,现在我意识到了更多的现实问题,户口就是个大问题。你出生在北京,按着当下的法律,你户口随妈,也就是说,你要在自己出生的城市里和我一样办理暂住证,这是多么讽刺和屈辱。我可以承受这种屈辱,但是你不可以。
我1984年来到北京,在这座城市暂住了14年,搬了无数次家,如果离婚后我带走你,你将跟着我继续过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你就和我一样,成为一个低等的农村人,无法在北京上学,你的身份将和我一样卑贱。不,不可以!我生来卑贱,不能让你也生来卑贱。我不能把屈辱的身份给你。只有我和你父亲离了婚,你才能跟随你父亲入上北京市户口。
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跟我来受苦的。如果我无法给你安定的生活,那我就放弃做妈妈的资格。让你跟在我身边,是我个人的欲望需求,但不是你的主动选择,是自私的行为。想清楚这些,我心情平静下来,恢复了理智。
我要给你一个体面的身份,便毅然决然地向你父亲提出离婚,一天都不想拖延了,虽然我一分钟都不想和你分别。
四、别了,骨肉
马上就要和你分别,我的情绪在崩溃的临界点,你的任何一个细节动作,都会让我不堪承受。你爷爷奶奶来到了北京,接走了你。我没有勇气多看你一眼,怕自己失控,也不敢送你到火车站,怕自己的私心让我反悔,我用强大的理智,抵抗着身体里旺盛分泌的雌性荷尔蒙的母性驱动力,又想起自己幼年时等在门外的马车。我在命运的路口,错过了美好的未来,我不想让你错过属于你的马车,和属于你的美好未来。
无论如何,漫长的告别终于结束了。我很知足,我和你度过了四个月的好时光。我对你充满了感恩:感谢你给予我的精神慰藉;感谢你的每一次吸吮乳汁带给我的幸福;感谢你的每一次注目;感谢你的每一次微笑;感谢你赐予我四个月的恩情。
当然,我完全可以把你带到大一些再离婚,但是我怕拖到你有记忆了,父母的分别会让你的情感有撕裂感,趁你尚且不记事的时候离婚,对你的心灵伤害减到最小。我所有的快乐都是你给予我的,我要舍弃这些了。
你走后,我和你父亲继续讨论离婚,他犹豫不决。
中国家庭会用“为了孩子”的借口维系糟糕的婚姻,而西方家庭的离婚理由却也是“为了孩子”,我的心态是后者。你父亲的顾虑是你会缺爹少妈的命运,我觉得一个孩子生活在糟糕的家庭里环境里更为可怕,我就是个例证,虽然父母双全,但是因为父母糟糕的婚姻给了我巨大的心理阴影,反观一些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心理都比我健全。
我还抱着一个美好的愿景,虽然我和你父亲离婚了,可我们仍然是你的父母,你不但不会缺爹少妈,等我们彼此再婚后,你反而会多了爸妈来爱你。
你父亲对我这样的观点很不认同,他担心遇到不好的后妈。中国家庭注重血缘,只爱自己的孩子,中国的后妈有着很坏的名声。我不担心你将来的新妈妈,因为我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文明的现代人不会再有原始的狭隘,只把爱局限在血缘关系上。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因为我没有工作,无法履行对你的抚养权,所以我放弃了对你的监护权利。终于,你父亲在犹豫不决的情况下,终于同意和我离婚了。
1998年7月7日,我们俩从青塔的出租屋出发,到了海淀区人民法院。那天的阳光很强烈,我们顶着日头穿过法院的大院,进到办公室,我填写了起诉书,办公人员没有调解,一脸的不耐烦,她收回了我们的结婚证。你父亲说:“能把结婚证上的照片留下吗?”办事员说不行,她无情地把结婚证剪掉,然后在一张调解书上盖章,递给我们,离婚程序就办完了。我拿到那张判决书,如释重负。
我和你父亲拿着离婚判决书,又顶着日头穿过法院的大院子。你父亲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我不饿。”我说。
我只想快速穿过院子走出门外,快速离开。这几天来,在和你父亲商量离婚的过程里,我已经悄悄在中关园租了个一居室,只等离婚进度了,或者说,只等今天了。
我和你父亲站在法院的大门外,街道两旁有小商贩在吆喝叫卖,你父亲说:“那边有个厨具店在搞促销,我们去买个锅吧。”
“不了,我要走了。”我说完,转身招到一辆黄色面包出租车,快速钻了进去,对司机说:“师傅,去中关园”。
我没有回头看你父亲的表情,但在我的内心里,那一刻对他充满感激——感激他同意离婚,让我从感情的沼泽里脱身,成为一个自由人。
我至始至终地认为,离婚是我毕生最为理智的决定。否则,你将会得到一个幽怨和崩溃的母亲。宝贝,那样的母亲会伤害你的童年,甚至一生。
五、如何戒掉你
离婚的当天,我住进了中关园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邻家女孩子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微微点了点头就进了屋子,然后一睡不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疲惫不堪,就算迷迷糊糊地醒来,也不拉开窗帘,就那样不吃不喝地躺在光板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大脑里一片茫然。
我睡到第五天的时候,有人敲门,是邻居家的姑娘,她说她看见我搬进来了之后,就没了动静,问我吃饭了吗,我说不饿。
我关门的时候她在门缝里笑着问:“你好几天不吃饭是怎么活着的呢?”
她这话提醒了我,对啊,要活着得吃饭啊,我起身下床,摇摇晃晃地到楼下的饭馆里,点了一盘饺子。我的味蕾似乎退化了,饺子只吃了几个,味同嚼蜡。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然难以吃饭,只有西瓜能让我下咽,我就每天吃点西瓜。有一次我拎着西瓜上楼,遇到了邻家女孩,我端详了一下她,说:“你长得像毛阿敏。”她高兴地笑着说:“很多人都这样说。”
和“毛阿敏”聊天后,我的心情不那么空洞了,不再经常躺在床上了,改成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我偷偷潜回青塔的家里,拿了毯子和电视机,每天看《锵锵三人行》,渐渐的,我又活过来了。
恢复了活着的知觉之后,我对你的思念如排山倒海地袭来。我要去咸阳看望你,你奶奶在电话里拒绝了我。我给你爷爷奶奶写信,表达了我的思念,我没有收到回信,却收到你爸爸给我的BP机留言,说你爷爷奶奶的家里已经换锁了,我进不去的。我好生奇怪,就算是不换锁,我也没有他们的钥匙啊?
我每天足不出户,躺在床上想念你。你李燚阿姨怕我一个人憋出病来,约我去山东的长岛旅游,机票她帮我出。就这样,我跟她去了长岛,海边很冷,整个旅程里,因为思念你,所有的风景都看上去那么悲凉。
你的李燚阿姨是我在北大上大专时候的室友,纯真善良,淡定平静的脸庞上,有一双莹亮的大眼睛。我还有另外两位室友,是包耀玮和闫小原。我离婚之后,有一次和包耀玮走在路上,她突然从我左边跑到右侧挡住我,我好奇看她身后,发现一个妈妈正推着婴儿车经过。你包耀玮阿姨的敏感和贴心,让我的眼睛一热。北大毕业之后,我和几位室友也分开了,包耀玮回到了温州的瑞安,闫小原去了日本。只有我和你李燚阿姨偶尔见面。
在我离婚之前,你的李燚阿姨经常利用下班到青塔去看你。我们一起给你洗澡,就像是举行一个快乐的仪式,我们爱看你身体上的每一个皱褶,就像是在欣赏天使,心中充满了爱意。特别是当你洗完澡,她把你从盆里拎出来的一刹那,你浑身带着水珠打几个寒颤,我举着干燥的毯子,快速把你包裹起来,你就立刻露出满脸的笑意。我用柔软的毯子包裹你的时候,感觉是用自己的子宫在包裹你,然后把你紧紧抱在怀里,感觉我们是一个完整的人。李燚阿姨不爱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趴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你,温柔地给你剪指甲。
我和你李燚阿姨在长岛旅游期间,尽量不谈论你,我们害怕陷入无底的思念之中。夜晚,我趴在窗台上,看着汹涌涨潮的海面,想让海水把我内心的思念吞噬。
从长岛回来之后,当我独处的时候,再次陷入对你的思念里无法自拔。我又忍不住向你父亲表达去看你的想法,你父亲给我BP机留言:孩子送到农村去了。
我继续向你父亲打听你的情况,他回了一条可怕的信息:孩子已经死了。
我看到信息后,一下子瘫软到地上,脑子陷入空洞状态,整个人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