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为何而死
兵者为何而死
短短的几寸土,裹住了这个硝烟里最后的展望。两列的绿色军服,还有那个染红的鹰勋章。
黑色的相片被旗帜包围着。那个躯体,似乎沐浴着什么,或许在等待着什么。
雨,开始像不解人意的冬天来临,淅淅沥沥。
很触目惊心的声音,掉在我的铁皮头盔上,撞出炮击般的恐吓声。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长官。
十天前,那还是一个有点薄雾的清晨。
我提着干得发硬的霉面包,在那个开满了黄花的山顶上放哨。远山的灯火已经没有那么明显,开火次数明显下降。我的脚可以渐渐伸直,直到看见清晨里,那些还能脱出一条线的模糊的星星。
长官有一层小胡子,他说他的儿子很喜欢这种触感。只要到明年开春,就可以看见那个机灵的小家伙,在自己家的小柏树下转圈圈。所以这几年,一直看长官刮胡子,保持着这个收割过的样子。
长官说话的时候,总是离我们很远。顷刻间,明明他的帽子就在你的额头前,他的汗水也能洒到你的鼻尖,可总觉得他在逃跑,在不经意间就会摔到山谷间,开始飞快地奔跑。
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开始原地待命了。而这段空档期里,最消磨我们的战斗力。那根摇晃的电线,一直在寻找总部的消息。青天中,就看见一条黑线,贯穿自己接下来的生活。
六天前,那是我自己第一次没有擦枪。
然而长官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上战场,是在父亲惊愕的神情下送走的,在那道铁栅栏和灰鸽子下面,就像是所有混在绿色军服里的人一样,长官和我,都将不会有任何区别。一条命,一颗子弹,和对面那些也和我们一样的人走个过场。
最后在书信里,长官的父亲很为他自豪。他从那时候就开始下决心,要拿回一把擦得锃亮的枪送给父亲。
这时候我们的生活已经渐渐好起来了。山脚的兄弟发现了一条小溪,我们不久就能吃上一条溪鱼了,之后,野鸡和兔子也被相继被一些子弹抓到。我们用还没潮湿的木头盖稍大些的营房,像是野人一样聚居起来。
三天前,远山的那些灯火又渐渐亮了起来,而且很密集,开始冒烟了。
那天一早,我们就被长官领着去山顶探查了。很幸运,那上面有许多密密的厥,可以很好地隐蔽。
长官告诉我们这恐怕是残部了。包围圈把那些气急败坏的野狼逼来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这个山坡。他的右眼上,有一道弧形的伤疤,他一直在担心,这个伤疤,会让他的妻子害怕。然而他谈到这个的时候,突然变得很开朗,对着那些平常的日光。那可真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在所有都安静下来的山顶,风都是直直地吹没有落脚点,我们没有怀疑过那个早晨异于任何一个早晨。他问我们:“你们为什么要当兵?”
我们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弹药。这几天我们的睡眠越来越少了。
然而看起来,长官自己更加疲惫。他常常不熄灭那些林里的篝火,一个人搭着头,在瞳孔里藏匿着一团跳动的火苗。我想,那个时候,应该会有一颗来自远方的星星。
直到那一天。
我们打死了进山的最后一只狐狸的时候,一种诡异的厮杀声就从半山腰传来。枪膛子里,充满了一股污泥和汗臭的味道。
我们本应该和长官一起离开。
那天早上的山岚比以往还要浓密,我们摆脱了第一批的子弹。
然而我们的营地都被炮火夷为平地,在火把山都吃秃前,我们暂时退出了那座大山。从那时候开始,长官就变得焦虑,紧张,并且时不时望向后方。
他胸口闪耀的星星,在那一刻,变得很刺眼。
“总部下达了,我们要死守这里的命令,我们要护送平民离开。”
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抽烟,在当战斗员的时候,他就说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时候他的皮肤还看不出显眼的纹理,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是闪烁的蓝瞳。
直到昨天的晚上。
我们谁也没有发现长官身影。那个火被别人灭掉了,一整个晚上,没有人抽烟,没有人出门看星星。
那时候,山野里有几声狗叫。
我们也没有说话,但我们都知道。只要再到晚上,就可以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
那天,我们好似一场不解人意的冬雨。
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把目光远离这个男人。
泥土还是那样的香味。我们敬军礼,鸣枪,都像是往常一样,那么正常。
一锹锹,的砂土,把他的面容都要覆盖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他说的话。
“你们为什么要当兵?”
大雨滂沱,还有凌乱的脚印,踩碎了所有美好的梦。
自从那之后,所有的月亮,圆是讽刺,残是孤独。
我盯着那还抿着没有颤动的嘴角。
那一天的晚上,只有长官一个人在草野里奔跑,要赶上前面的大部队。他手里,攥着些什么,神色匆匆。我能想象出那种焦虑,紧张的状况。
阴风在细细的草缝里苟且偷生,长官在自己的月光下奔跑。他从来就不是个懦夫,可他一旦穿上军装,就披上了一个卖命的征途。
我们总是会有那样,莫名其妙的责任。
就在他死命奔跑的时候,似乎是鞋带开始松懈的时候,一声膛火的低吟,从沾了水的厥草上面蹿出来,从那条小溪的尽头处穿出来。
风在喧喧嚣嚣,我们一直没有怀疑那个夜晚异于别的夜晚。
我们什么都知道。那个弹孔现在还在他的额头上。
而我们也知道,那天他追逐的那个队伍里,正好有他的家人。
“你们为什么来当兵呢?”
我们敬礼——就这样。
攥着的军徽终于落地了。
或许有一天,我们不是死于战场刀刃,不是死于己身内斗,而是死于追逐亲人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