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先生:从「乱国者」到「改革家」的生前身后名
中国历史上,有两次“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实验。
第一次是汉武帝的顾命大臣桑弘羊变法:
汉承秦祚、百废待兴。汉太祖以“黄老之学”与民修养生息;
汉文帝将赋税减少至三十分之一,着粗丝草鞋议政、使夫人裙摆不曳地;
汉景帝禁止以粮食酿酒、以粟喂马匹。
至汉武帝继位,贯朽粟陈,再无后顾之忧。
年轻气盛的汉武帝遂开始四十四年的对外扩张,而征战的巨资全赖桑弘羊操持。
桑弘羊十三岁就凭借“精于心算”入侍宫中;
自元狩三年起,推行了以整顿货币、盐铁私营为核心的经济政策。
前者在短期内增加财政收入、强势中央集权;
后者通过垄断、高价的手段,长期扩充财政来源。
桑弘羊不仅帮助汉武帝实现“文治武功”的政治抱负,留下“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历史强音;
而且,他把劳民伤财的罪过转移到自己身上,使汉免遭秦亡之祸。
桑弘羊最终和商鞅一样,以身死成就了帝王霸业。
第二次“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实验,是宋神宗时期宰相王安石的“熙宁变法”。
此次变法,站在风口浪尖的变革者能否全身而退呢?
01.
因时乘变,待时而飞
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年),王安石生于“才子之乡”临川。
他自幼过目不忘、下笔成文,伤仲永、祭文忠。
文风含蓄深沉、深婉不迫,世称“王荆公体”,位列“唐宋八大家”。
但对王安石来说,“改革家”之名应放在“文学家”以前。
当时,“重文轻武”的北宋王朝危机乍现。
虽然勾栏瓦舍喧嚣、纸币港口繁茂。
但北有辽人、西有西夏,屡次割地赔款暴露出宋朝的中气不足,如胖而体虚的财主待他人“采撷”。
王安石的父亲王益时任临川军判官,在任期间常带王安石宦游南北、体察世情。
这使王安石早年就立下“矫世变俗”的志向。
自宋仁宗景佑四年(1037年)开始,先后有曾巩向欧阳修、宰相文彦博向宋仁宗举荐王安石。
但王安石以“不敢越级提拔、祖母年高已高”为由恳辞入朝。
同时屡次出任舒州(今安徽安庆)通判、鄞县(今浙江宁波)知县、常州(今江苏常州)知府等地方职位。
被称作“父母官”二十年,王安石对朝野弊病了然于心。
他的心里正酝酿一个“变”字,一个革除“冗官、冗兵、冗费”之患的“变”字。
嘉佑三年(1058年),王安石掌管全国财赋。
同年,他向宋仁宗陈万言书,意图整改“三冗”问题,但并未引起重视。
此后王安石看似无意仕途,实则韬光养晦。
九年后宋神宗即位,因久慕“荆公”之名,诏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兼侍讲。
宋神宗响应王安石效法尧舜、简明法制的大志,提出愿君臣二人齐心变法。
三年后王安石正式拜相,开始着手解决“内治不清、外困夷狄、财力困穷”三大难题。
02.
君子乾乾,飞龙在天
内治不清是“冗官”问题的源头。
北宋初期沿袭唐末五代旧制,一个职位有本官、差遣、寄禄官等多个官员兼任,使体系庞大。
加之恩荫制以“恩逮于百官唯恐其不足”,加剧阶级固化与结党营私,使内外官员在宋仁宗时期已“十倍于国初”。
因此,王安石主张对现有的两万名官员进行削减。
1078到1085年的“元丰改制”,在中央恢复了唐三省的宰相制度,在地方罢免了领空饷的闲职。
各个机构定编、定员、定职,官饷方面的无用开支大减。
尽管如此,“冗官”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冗官”的本质,是自秦汉延续至今的官僚体制已经不适宜管理十倍增长的人口。而元丰改制,没能触及到国家体制与国家规模的矛盾。
外困夷狄是“冗兵”问题的表现。
为此,王安石制订了包括置将法、保甲法、保马法在内的军事新法。
置将法针对旧制“轮番更戍、将不知兵”的弊病,把各路驻军分为若干单位,由固定的将领训练,意图提高军队作战能力,以雪“澶渊之盟”的前耻;
保甲法是将民户进行编制,以十家为一保,于农闲时接受军事训练,它可以被视作现代民兵制度的前身;
保马法是由政府提供马匹,愿意领养的百姓可以减轻赋税,目的是解决牧场不足、马匹质量低下,无法与北方游牧骑兵抗衡的问题。
然而置将法与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初衷相悖,不为上位者青睐;
保甲法强制百姓服兵役,而保长对保丁的欺压勒索,使百姓自残以逃役,或愤然起义、占山为王;
保马法又不幸遇上瘟疫连年,造成领养的马匹大批死亡,只得不了了之。
三项措施里,除了保马法的失败原因是时运不济,置将法和保甲法都是因为执行不够才搁置下来。
还是拿商鞅做类比:
同样是厉行改革,商鞅废除贵族土地所有制、废除分封世袭制,又轻罪重罚、强迫百姓分家纳税,可以说从贵族到平民尽数得罪。
然而有秦孝公鼎力支持,商鞅变法得以迎着重重阻力展开。
而宋神宗一无秦孝公逐鹿天下的野心,二无顶住非议、矢志不渝的气魄。
因此会为士大夫和百姓的怨声载道心生徘徊,同时坐视反对变法的旧党与新党斗争。
可见,商鞅遇上秦穆公是“天合之作”,王安石遇上宋神宗是“貌合神离”。
03.
盈不可久,亢龙有悔
财政新法是熙宁变法的重点。
在《临川先生文集》中,王安石这样阐述自己的理念:“因天地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为了解决“冗费”带来的财力困穷,王安石实行了青苗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市易法、均输法等新法。
意图发展农业商业、扩充税收来源。
农业方面以青苗法为核心。所谓的“青苗法”,是指在每年二月、五月青黄不接时,由官府向农民贷款贷粮,待秋收后连本带息收回;
方田均税法是由国家一一排查未登记的漏税耕地,并依据土壤的肥沃情况分等级征税;
农田水利法是由当地住户按贫富情况出钱兴修水利,也可以向州县政府申请贷款。
商业方面,市易法是由政府出钱收购滞销货物,到市场短缺时卖出;
均输法是改变僵硬的收税方式,在物价上涨的地方收取资金,到物产丰富的地方低价购买。
和置将法、保甲法一样,青苗法、市易法和均输法同样面临执行问题——
由于地方官员强制农民贷款、官商大肆垄断经营,造成农民税负加剧、民商无利可图;
方田均税法直到王安石被罢相都未能丈量完毕,唯有农田水利法真正造福了基层。
尽管变法充盈了国库,百姓却深受其害。
反对派为了逼迫王安石下台,十余位旧党官员相继请辞,慈圣、宣仁两位太后哭诉“王安石乱天下”,地方官员更是手绘《流民图》送到宋神宗手上。
帝王之心日益动摇。此后两次罢相,君臣终于分道扬镳。
04.
几起几落,谁主沉沦
旧党领袖司马光这样评价熙宁变法:“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
此话的确在理。
然而国库虚空、强敌在外,当以充实国库、对外强军要紧。
乱世用重典。
正如商鞅亦知严酷刑法不是长久之计,但为了大秦霸业只能把歌舞升平的一套滞后再提。
对王安石而言同样如此,社会生产力不增加的前提下充实国库,是竭泽而渔;
然而强敌在外,他没有慢慢来的时间。
操之过急,让这位理论上的先行者,成为政治上的赌徒。
他赌输了自己的仕途,也赌输了平凡百姓的命运。
自北宋到近代,熙宁变法的评价多是贬损。
变法失败之初,以士大夫为代表的旧党重新掌权。由于新法大大损害了士大夫的利益,旧党领袖旋即全面废除新制。
王安石在任时,王学一度如日中天,理学几无立足之地,王安石下台后,理学逐步兴起,对王学一派多贬损之词。
比如朱熹就曾批评王安石及其后学“学术不正”、“坏了读书人”。
南宋至明清时期的主流观点认为,熙宁变法应为57年后的北宋灭亡负责。
明代的杨慎,更是谓王安石为“古今第一小人”。
到20世纪初,国难当头、图新图变。
转而有梁启超称赞“三代一下求完人,唯公庶足以当之矣。”
此番“过誉”成为20世纪评价王安石的主流观点。建国后,“变法”二字也一度风头无二。
从“乱国者”到“改革家”,王安石的身份剧变正如马克思的调侃:
“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