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
随意怀疑一个人，是有风险的。
小李，是一个熟练的机床操作工。那天，工厂引进一台新设备，车间主任安排他来操作。科长对主任说：“他能行吗？”主任说：“别看他年纪轻轻，技术很好。”站在机床前，科长明显不放心，对小李说：“可以吗？”小李点点头。机床开起来没多久，到底出事了，昂贵的加工刀头碎裂。后来，小李想当时他读到了科长包括主任眼睛里不信任的神色，自己心慌，也算是没能顶住压力。
小李去年结婚，新娘子叫钱丽，小他一岁，才二十四岁，眉清目秀，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小李相貌一般，能娶到这么一个好媳妇，不只是他，连他爸妈，还有所有亲朋，都替他高兴；还有许许多多陌生人，可谓羡慕。比如说，小李和媳妇在街上走，路人抛过来的眼神，深情而又疑惑。深情是送给新娘的，疑惑是送给小李的。小李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聪明人。在职专那会儿，他拿过市里职业技能比赛二等奖，还在学校师生大会上发言，参加工作，被工厂送去北京进修，所有这些，都说明一件事，小李是个上进的青年。
美中不足的是，小李来自农村，爸妈都是农民，家庭条件一般。媳妇是市里人，虽说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因为房改，家里条件很好。小李有个读高中的小舅子，虽然这样，丈人还是给了他一栋八十几平的装修完毕的楼房。现在，他们小夫妻就住在这栋楼房里。是的，小李没有楼房。他爸爸在村子里给他准备了一套新房，现在，他们老两口搬进去住了，这是新媳妇的意见，不然，小李的爸妈可不敢住进去，怎么说那套房子也花了几万块，两个老人家住进去，成何体统。所以说，小李，还有小李的爸妈，对钱丽是一百个满意。尤其小李爸妈，每次小李回家，都对小李说：“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呀……”这种迷信的说法，起初，小李听了还不以为然，甚或也跟着爸妈感慨一番，后来，他就不大乐意了。他对爸妈说：“再别说这样的话。”两个家长就瞪着眼睛看儿子，小李解释说：“都是一家人了，是吧。”二老就开心地笑了。
小李不笑，他心里不是滋味。媳妇是小学一年级老师，很忙，有时候去菜市场买菜还有做饭都没得时间，一次一次安排小李。买菜还好说，小李下班，正巧路过农贸市场，进里边转一圈，出来手上大包小包，三天五天家里的吃喝基本上就解决了。可是他不会烧菜，也不会做面食，下包挂面或者做米饭还可以，馒头饺子什么的，就只能凭空想象了。当然，馒头饺子什么的完全可以去超市买。面对小李的牢骚，媳妇也这样说。小李不愿意分辨，他心里想说的是：那跟自己做的是一个味儿吗？按说做老师的时间很充裕，双休日，即便上班，一天也就那么几节课，跟他们进工厂的没法比。他们在工厂里，上班就是八个点，不能迟到不能早退。如果加班，可能就是十个小时，甚至十二个小时。有时候，比如赶任务，能达到十五个小时。他问媳妇。媳妇白他一眼，说：“能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还好了。”他说：“难道不是吗？”“是吗？”
小夫妻逗趣似的说话。
后来，小李了解到，妻子想要考研，所以很忙。
“可是，就算不考研，我们老师也还是要定期培训和考试的。每年有优秀老师评选，还有各种考核，上级还要来听课和面对面提问题。很多很烦呐。我的文凭在学校算是最低的，我再不努力，就跟坐以待毙差不多啦。”媳妇说。
“那么拼干什么？”
“瞧你说的，看人家头衔那么多，嗯，这就跟看人家穿的光鲜亮丽，自己破衣烂衫，还不能回避，一定要站一起，你心里什么滋味，来，你告诉我？”
“我说不出来。”
“瞎说。”媳妇哈哈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耶。”媳妇用对小孩子讲课的口气跟小李说话。恋爱的时候，小李会很陶醉媳妇这样萌萌的口吻，现在，他觉得别扭。
“我不是小孩子，不是你的学生啦啦。”小李模仿媳妇的口气说话。
“哎呦，长大了哈，好孩子，乖……”
“我是说，你总不能做饭的时间也没有吧？我不会做饭，现在到好，成了专业厨师啦。”
“辛苦啦，亲爱的老公。”媳妇撒娇，还要捧着小李的脸蛋亲个嘴儿。小李的火气就消了。
“不做饭，也要按时回家吃饭吧？”小李的说话转了个弯儿。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同学会，还有同事聚餐，还有各种生日会，学校临时组织的活动，这些，我怎么可以不参加呢？我们同学会，可是你自己不要去的，不是我没请你去。其实，她们很多人都是带着老公去的，大家在一起玩的很开心。”媳妇委屈地说：“我的好友，老是问你为什么不去哩，我都是说你工作忙……”
媳妇说的是实情。她们同学会，小李去过一两回，但是他深感融不进那个圈子，后来就不去了。倒不是说媳妇的同学们待自己不好，其实蛮好的，嘘寒问暖，打趣逗笑，好像一家人。可是，看着媳妇光鲜的容颜，她们的男同学那么深情又疑惑的眼神，小李心里不是滋味。当然，还有一点，有时候媳妇特别说明，她们都是AA制，换句话，多小李一个人，就多一份消费，小李心里有这样的算计，可是又不能跟媳妇说。他说了，媳妇一定笑话他。他完全可以不必，这种消费，媳妇负担得起。可是小李想起他的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的爸妈，他认为，与其这样花天酒地的消费，何如把那钱省下来孝敬爸妈。他曾经转弯抹角跟媳妇说起过，媳妇开玩笑似的对他抿嘴一笑，说道：“真想不到，你的心有这么沉重。”小李不知道媳妇什么意思，但是后来再没提出过自己的意见，但是就不去参加媳妇的朋友圈。他有自己的朋友圈，偶尔也聚餐喝酒或者搞个茶会。他的朋友圈，消费档次明显低于媳妇那边。他暗自用“败家”称呼媳妇那群朋友，自娱自乐地微微一笑。
媳妇的朋友里边有个做瑜伽馆的女孩，还没结婚，跟小李第一次见面，就请小李去光顾她的店，并且请小李介绍朋友过去。女孩落落大方活泼开朗的性格给小李留下美好印象。小李跟女孩要了名片，回头在工厂里，小李估摸可以消费得起的工友，在他们面前着实替女孩的瑜伽馆宣扬了一番，其中包括女孩的健美的身材和洒脱的气质。大概还真是有人去过了，小李是在媳妇那里得到的消息。
“嘿，你真有能力哩，还给朋友介绍客户了，大财东呢。”媳妇对小李说。小李不明所以，及至媳妇解释一番，他恍然明白，心里一边想谁去了呢，一边应付媳妇。他心里高兴，可是也有点不安，究竟是这件事没事先告诉媳妇知道，这就有点儿“私房钱”的味道。
“我那位朋友很开心呐，邀请你去哩，而且是可以打九五折的……”媳妇哈哈笑，看样子并不是十分在乎。小李的心也就释然。
“还是那次，就是……”
“我知道的。我那个同学，可会做生意了，自来熟超级巨星……”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小李不知道媳妇的同学还对媳妇说过什么，然后自己工厂里究竟去了几个人，他描述老婆同学的那些夸大其词的话，不知道传到媳妇耳朵里没有。
媳妇的应酬真的很多，按说做一名小学老师，又不是领导，哪儿那么多事呢？这个晚上，小李又做好了饭等媳妇，七点半钟，媳妇回了一个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了。小李特意买了媳妇爱吃的新鲜鱿鱼，自己照着网上搜索来的特级厨师的料理方法做出来，自己都没舍得尝一口。他把那盘鱿鱼烧拖到面前，筷子签起来一块，慢慢送进嘴里。他不是在品尝，而是在想事。
媳妇的同学会里边，男同学并不少于女同学，他们一起嘻嘻哈哈，那么亲密无间。小李记得，媳妇的一位男同学语气幽幽地问小李：“你是怎么做到的？”小李跟对方并不认识，他凭什么那么问？脚嚼着鱿鱼烧，小李想：是啊，她怎么可能嫁给我？她的同学，男同学，一个一个都是那么优秀，显而易见也追求过自己的媳妇，她怎么就……
一盘鱿鱼烧吃完了，小李也没得到答案。他想了很多，包括上一次，媳妇说去家访，结果晚上十一点才回家。家访，怎么可能到夜里十一点？小李没去追问，媳妇身上的香槟味儿已经说明一切。他还想到村子里和他青梅竹马长大的一个女孩，虽然模样一般，可是她一定没有这么多同学，这么忙碌的应酬，这么无所畏惧说谎的能力。乡下女孩子，眼睛澄清，天真烂漫好像旷野里的风，好像夏季飘扬而起的蒲公英的花绒。乡下的蓝天总是那么明媚，白云总是那么洁白，那种蓝色，那种洁白，是没去过乡下没在乡下生活过的人想象不出来的，那旷野的空阔，那挺拔的漫山遍野的绿树，低着头啃着青草的牛羊，那羊肠小路被高高的野蒿包围，拨开野蒿，底下无数爬行动物，小李只认识蚂蚁，或者蛐蛐，蟋蟀也都认识。其实，他更喜欢小鸟，或者爬上树捎看远方。
小李到底也没尝出来菜的味道，但是他品味了为爱情滴落的眼泪的味道。媳妇和自己住在一个屋檐下，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那双澄清的眼睛，远在天边却近在咫尺，那才是自己想要的。媳妇是个仙女，是不属于自己的，正如爸妈说的，上辈子的福分而已。
是啊，缘分这东西，不是现实世界的人能把握的，是上辈子的事情未了，牵扯到这一世来了。
小李喟然长叹，自言自语：“爸，妈，儿子对不起你，你们的媳妇，是个好媳妇，可是，她不属于你儿子，她属于更优秀的男人。我不能约束，也不敢约束，她那么上进……”
说起来上进，小李想起来，媳妇对他说：“我喜欢你阳光，直率，独立。”他们是在小李获得劳动技能比赛二等奖的现场认识的，那天可是小李人生的高光时刻，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小李的媳妇是去劳动局办事，她跟校长一起去，校长被一位熟人拉去谈话，她就在那儿等着，却等来小李。小李个子不高，虽然来自农村，可是面条白静，斯斯文文一个青年。两人打个照面，小李的媳妇从包里拿手机，手机意外掉在地上。后来，小李总拿这件事打趣媳妇：“总是你太紧张了。”“什么呀，是你太紧张吓到我了好吧？你当时，脸都白了！”小李眼睛手快，帮忙把手机捡起来。小李媳妇羞红了脸，居然不去接那个手机，转头要走，却又回头，夺了手机就跑。
她拿走的是小李的手机。小李也是慌慌张张，竟然没察觉。当时吧，或者是两个人都被对方吓傻了。这样的认识方式怪怪的，正如后来他们的婚姻，也是怪怪的，门不当户不对，却就走到了一起。
直到他们离婚，两人还仿佛梦里。分手的时候，两个人还深情地抱在一起，都哭掉了，眼泪落在对方的肩头。是的，小李媳妇——不，已经不能这样说了——钱丽，对小李说：“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你那么阳光，率直……不过，我觉得现在的你更好，只是，你不肯相信我了，我知道你怀疑我，其实，我也很怀疑……我怀疑这段感情是对是错，缘分错了，或者……”
相爱的一对人，真的是如胶似漆地爱着对方的一对新人，无怨无悔地分手了。他们爱着对方，却又无可挽回地离开对方。淡漠地不能再淡漠，深情地不能再更深情，轰轰烈烈有过，平心静气有过。
不知道，他们，还会怀念这段感情，那一个心上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