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江湖浪子写江湖
我看的第一部古龙小说是《七种武器之长生剑》,白玉京的机巧和袁紫霞的风情当然写得极好,但让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开头那首诗: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四句诗就此奠定了我对古龙小说,以及古龙这个人的基本印象:潇洒、自由自在、狂放不羁、超凡脱俗。
说起来,古龙笔下的江湖其实很现实,很残酷,丝毫不给人保留关于江湖的浪漫主义幻想。《七种武器之孔雀翎》中,大侠金开甲竟然在埋葬敌人尸体时遭到偷袭,然后便死掉了,这样的结局,对于那些习惯了古典英雄主义武侠故事的读者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即使有一天你终于成为了天下第一,你还是有可能像普通人一样死得出乎意料,不明不白,对自己的结局无能为力。《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千机老人悲叹道,天下第一的下场就是输,因为总有一天会有人击败你,这是天下第一注定的命运。一句话道尽了江湖的无奈与悲哀,进也是输,退也是输,难怪古龙笔下有那样多的豪饮之士——既然命运早已注定,若是连酒也不曾喝够,岂不是太不值当。
我想,这大概就是作为江湖浪子的古龙,和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金庸之区别所在。金庸出自海宁查氏,数百年的江南名门,办报纸,参时政,完全走的是中国传统读书人修齐治平的道路。而自小漂泊港台,家庭破碎的古龙,少年时就混迹于台北帮派中,真真切切地体会过江湖的游戏规则。金庸笔下的江湖,如同他自己在《笑傲江湖》后记中所言,像是中国传统政治的一种寓言;而古龙的江湖,却是更加纯粹的快意恩仇,刀光剑影的世界,血性而锋利。
可是,在另一方面,江湖浪子比衣冠士族更渴望人世间的温暖。虽然身处其中的男男女女都心知肚明,最经不起江湖风浪的便是儿女私情,却无法去拒绝刀光剑影之外的绕指温柔。若是有幸,一份真情尚在,那便豁出性命也要守护。《七种武器之孔雀翎》中,高立因为感激而向自己那双目失明,容貌平庸,却有一颗善良内心的妻子下跪,我分明看到江湖男儿心中那想说又不能说的柔情。即使身不由己,即使大敌当前生死未卜,心中最期待的仍然是身后的无限信任和关爱。
江湖纷争,恩怨情仇,在消解了宏大叙事逻辑之后,都是从“人性”上着笔。古龙的主角很少心怀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看重的家国天下,比武就是比武,输就是输,死就是死,一切都在江湖规则之内化解。刀就是刀,剑就是剑,对手既在眼前,也在心中,武学上纵论短长,善恶也随之纤毫毕现。古龙笔下的江湖,并没有一个终极力量来扭转乾坤,然而那种无处不在,略显理想主义的对于道义和良知的坚持,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古代的绿林好汉拿的是刀枪,拜的却永远是关二爷。有原则,深究却都是江湖规则;有道义,细看却都是男儿意气。
这却又在冷峻的现实当中显出了超凡脱俗,正因为看破这恩怨情仇之后,面对命运无常,还可以笑问一句“那又怎样?”,才显出大勇气与大解脱。
尘归尘,土归土,既然已经不在乎,又何惧一一写给你看?难道江湖险恶,便能改变本性?难道恶人嚣张,侠士便不敢亮剑?
快哉快哉!
笔下人物的这种个性,自然与古龙本人的经历和性格有莫大的关系。所谓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庄子主性真,那么古龙的人生哲学显然接近庄子。台北西门町砍过人,和许多女人的关系纠缠不清,这必然为正统的道德观念所不容,然而既然我们已经有了那样多的道学家,又何妨容许这样一个活泼泼的真性情的人,按自己的意愿来度过自己的一生。
古龙嗜酒如命,即使到了肝硬化晚期,已被医生严令戒酒,仍是我行我素,开怀痛饮。这习气恰如他笔下的小李飞刀,天塌下也不妨先大醉一场。而他比李寻欢幸运的地方就在于,比起这位孤独忧郁的大侠,他生前身后的世界上,能够理解他,喜爱他的人,毕竟还是要多得多。
《七种武器之长生剑》里引用的李白诗句,不知为何略有更改,原句是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在那些超凡脱俗的仙人看来,世人的长寿短命,成败得失,未必就有多大的区别。然而古龙按自己的真性情度过了一生,写了想写的作品,喝了想喝的酒,爱了想爱的女人,对他来讲至少应该是无憾了吧。
古龙从来不避讳自己写小说是为了赚钱。若是家世显赫,他未必还会费神写什么劳什子武侠小说。
然而上天到底给他安排了这样的命运。所以我自私地想,他和我们终归都还是幸运的。
题图作者:Peter Janz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