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二十）
妈妈跟着我爸爸过得如同人间地狱，那么跟着情人王大憨就幸福啦？有情饮水饱，你以为有了爱情就有面包吃？不知道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电影《牧马人》？我小时候看过，当时不太识字，不知道记得有没有误差？我记得电影里的情节是这样的：
下乡知青、右派许灵均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改造，有邻居给他带回家一个四川流浪女孩秀芝。一个落魄的女孩，好像是逃荒要饭的。媒人说，你娶了她吧？就你这条件，错过这个村，没有那个店啦！
他不说话，算是默默接受了。贫困的女孩，像流落风尘的女子，稍有姿色，也不会说话。两个沉默的人在苦难生活里结对子，熬日子。因为生活里有了女人，许灵均一改当前的邋遢劲，爱学习，爱劳动，开始有了追求，后来当了小学老师。女孩因为日子过好了，也像一个女孩样子了，变漂亮了，变开朗了。在他们生活最困难时，也看了场俄国电影，电影里的主人翁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句经典台词，鼓励他们慢慢过上了好日子。
如果生活一直如此，他们会努力过下去，一直幸福下去。那个年代的爱情，是有情饮水饱的爱情，那是“我爱你，而你恰巧爱着我”的正般配的爱情，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极低，有一点点粗燥的饭食吃就行。爱情它是一棵常青藤，相爱的人就是藤上挂着的瓜，风吹瓜摇晃，日月露光华。在电影里，主人翁只管相爱就行，美好的命运在等着他们，巨大的幸福在前方唾手可得。许灵均的爸爸是美国华侨，亿万富翁。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我妈和王大憨只是平常人，在老家是最穷的农民，私奔后，作为一个农民没有一寸田可种，没有一个亿万富翁的亲朋贵友可以依赖。他们的爹娘以他们为耻。他们过着最凄惨的日子，连吃饭都成问题。多亏妈妈拉走了家里的一排车粮食，省吃俭用吃了几个月，要不他们三口人几乎要饿死。刚开始时，他们天当被，地当床，露宿街头。后来才能租最便宜的房子安身。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的确是这样。要是放在这个年代，他们身强力壮可以去打工——到处有打工的机会啊。可是，那是刚刚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八三年冬天，他们一起私奔，离开了家乡。
他们流浪了许多地方。从山东流浪到河南，到河南一看生活不适应，所到之处比我们家乡还穷。也有繁华的大都市，可他们更找不到北。我妈多少还认些字，王大憨只上了两年学，豆大的字认不一箩筐。对于两个文盲、半文盲来说，最好待的地方就是跟家乡差不多的地方，或者是更差的地方。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比较能适应。但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没有谋生的机会。他们除了出憨力气，根本没有一点技能！这个发现，让一对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男女彻底崩溃了。
他们出门前，以为是世界对自己不公。“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两千多年前的诗仙李白仗剑天涯，豪情满天下，他可以傲娇地对天下人这么说。可是我妈和王大憨个傻蛋，他们本来就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妄想翻身，妄想摆脱，兜兜转转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她妈的操蛋！他们连养活自己都难。四十五岁的老男人，除了出傻力，什么都不会。出傻力呢还吃不下苦，挣钱要靠妈妈挣。妈妈只能打零工，就是这种机会也不是天天有。跟着他们四处流浪的二妹妹，早饿得皮包骨头了。他们为了所谓的爱情奔走四方，以为“老天爷饿不死小家雀（此处读qiao，三声）”，的确饿不死，但也吃不饱。乞讨放不下身段，干活找不到机会，日子越过越潦倒，最后一对恋人开始吵架。
这是他们出走三个多月后第一次吵架。那时已经是年关，可却没有一分钱可以拿去买肉。妈妈哭着说：“为什么我会走到这一步？”王大憨说：“你还有脸问我唻？我在家好好的日子完了，儿子女儿在家过得苦逼。我想家啦！”我妈崩溃大哭：“那你是后悔跟我出来啦？”
王大憨吼道：“可不是唻？！你私奔因为你在家挨打。我出来图个啥？俺老婆对俺好着唻！再过个四五年，俺儿子就娶媳妇啦。因为他爹跟女人私奔唻，也许女方就挑刺唻，俺儿子亲事都难唻！”
我妈妈委屈地哭起来，“这么说你后悔啦？你怪我挑唆你跟我出来啦？”
男人闷头不再说话。滔天的怒气和无边的悲哀涌上心头，妈妈难过地几乎背过气去。谁她妈的说“有情饮水饱”？谁叫嚣着“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谁唱千古绝唱“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哪个该死的红娘诱惑莺莺小姐出轨，还在戏文里嗯嗯啊啊赞美……
没有钱一切都是闲扯淡！连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奢谈什么爱情至上？谁这样说，谁就是他妈的公开耍流氓！
没有办法，男人公开表示后悔了。他竟然期期艾艾表示想回归老婆的怀抱。他老婆又老又丑，脾气暴躁，打我妈妈时心狠手辣，像一个武林高手，招招出奇制胜，打得我妈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现在他竟然想这个恶婆娘！
这下我妈妈慌了手脚。她不愿意回归家庭。她渴望爱情能让她有情饮水饱，安放她焦灼的心灵。她以为爱情能当饭吃，当水喝，当日子过。那是她精神的乌托邦。当发现她心心念念的爱情里，那个她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不过是一个窝囊废，既不能给她遮风挡雨，还不能给她提供一日三餐后，我妈妈也后悔了，也动摇了。她开始想我了。
我是家中老大。妈妈生我时才虚岁十九，周岁才十七岁半。她本身还是一个孩子，却在懵懂无知的年纪里糊里糊涂做了母亲。她不爱爸爸。她日夜都想着掐死他。在婚后的十四年里，我就是妈妈的精神寄托。我生来就美，娇滴滴的可爱着，像妈妈身上结出的一枚果实丰盈的水果，水灵灵的，甜丝丝的，像妈妈的一个美梦。她爱着我，像捧着心尖尖一样捧着我。
我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长相老态，像旱地里结出来的“老疙瘩”，满脸皱纹。他有哮喘病，一咳嗽就上不来气，一上不来气就涨红了脸，胸口像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个没完。妈妈讨厌死他的怪模怪样，在背地里咬牙，恨不得让他一口气上不来，给咳簌憋死。但一连咳簌了半辈子，他一年年坚强地咳簌下去，从没有要咳簌死的迹象。
妈妈悲催地一年年老去。从一个娇嫩的小女孩，到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人，她把十四年的美好时光都给了这个哮喘病人。盼不到他死，盼着他病好了也行啊。可是——也不行！他的病十四年来没变好，也没变坏，就一直那么咳簌连天着。奶奶对付来的土方药材，就那么不好不坏地滋养着爸爸的身体。老百姓有句话叫“土方气死名医”，说的就是农村传下来的土方，一点没有科学根据，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药效未知。
妈妈恨透了这个家庭：顽固挑剔的婆婆，变态家暴的男人。在遇到王大憨前，她觉得自己一生悲催，难遇良人。得遇王大憨后，她才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被尊重，被宠爱啊！王大憨一块钱买四个烧饼，自己就着咸菜只吃一个，肚子饿了就使劲喝水。他把其他三个烧饼都留给我妈妈吃。他体贴地说：“你给孩子喂奶呢，要多吃饭。”
二妹已经四岁了，早该断奶了。可妈妈总是留恋被人需要的感觉，她不肯给她断奶。二妹妹吃奶吃不饱，吃饭没好饭，饿得哇哇哭，瘦得皮包骨头。没有办法，妈妈在流浪途中只好给她断奶了。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妹妹吃上饭。她四处打零工，到饭店洗盘子，给早餐店炸油条，只希望主人家多给点吃的。她拿回来吃食，自己舍不得吃，给王大憨吃，给二妹妹吃。
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过了半年多。期间我得了一场病，肺结核，卧床不起，无人过问。那时候我妈在河南过不下去了，她想回山东老家附近生活。反正那时候交通不便，只要离老家足够远，就不会有熟人看见。她们也能老鼠一样苟且偷生，过一段安生日子。
八四年的临沂市，改革开放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城市周边的乡村手工业如雨后春笋，挣钱的机会多起来。妈妈想着那里离家近，飘再远还是想家，想留在家里的我。她偷偷回家看我。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如果不是妈妈来看我，可能我就要死于肺结核病了。
李永乾，你干嘛看着我？没有，没有，我没哭。哦，脸上是水，刚才……茶水的热气熏得。天晚了，我明天再给你讲我妈妈的故事，好不好？今晚你好好睡觉啊！
